乒乓的38度8

作者:徐璐
http://blog.renren.com/share/222397790/724721616

蝴蝶飞不过沧海
  乒乓是个小疯子。疯子谈恋爱时足够疯狂,失恋后也足够变态。
  学化学的乒乓是这样与高她两级的男朋友小王(鉴于乒乓现在提起前男友不喊名字而是喊王八蛋,我们就喊这人小王好了)相识的。两人相遇在校园爱情发生率最高的地点之一:饭堂。
午餐时间,乒乓和小王正巧坐对面。开始时二人埋头各吃各的,都不曾仔细互看一眼。
  乒乓吃完饭后,再也喝不下鸡蛋汤,又怕浪费,便想将汤倒入自己的水杯带走。那会儿我们的乒乓才刚刚读大一,是个喜欢找乐子的淘气小姑娘,倒汤的时候,她拿起一根筷子放在杯口来引流,动作小心翼翼,就像拿着玻璃棒做化学实验一般。最有趣的是她做这些时全然不顾旁人的眼光,一副专心致志自得其乐的样子。小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觉得这姑娘真可爱爆了,便起了贼心追求之,竟也轻松得手。
  小王是个特直接的人,他和乒乓相识才一个星期,就对她说:“咱俩好吧?”乒乓愣了足有半分钟,回过神后接着死命摇头。小王就灰溜溜地走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小王跑过来说:“咱俩好吧?”乒乓的目光愣在他脸上几秒,然后摇头。小王只好又垂头丧气地走掉了。
  再一个星期,小王本着“明知前路是坟也还是要走”的心态,蹭到乒乓跟前,说:“咱俩……咱俩好吧?”
  沉默。难堪的沉默。乒乓仍在发愣。
  小王彻底灰心了,抢在乒乓摇头前转身就走。谁知,乒乓叫住小王:“回来!——要不,咱俩试试?”
  就是这样两个孩子气的男女主角,这么一个过家家式的开局。别人恋爱里该有的海誓山盟、刻骨铭心、百转千回他们都有,别人恋爱里没有的花样他们也玩了出来。比如,小王大四准备出国时,乒乓摸着他的睫毛说:“你的睫毛太好看了,出国前把睫毛剪下来送给我,免得你拿你的长睫毛去勾搭别的女的。”这种变态的要求只有乒乓想得出来,也只有小王会答应!他真的把眼睫毛剪了一半送给了她!——两个疯子!
  可惜,爱情这东西有多甜美就有多脆弱,何况还是隔山隔水的越洋爱情。距离产生美,但更多的是产生问题。眼睫毛会重新长出来,新的爱也会萌芽生长,只要土壤合适;誓言会自行失效,旧的爱情也会猝然死亡,只因大限已到。才出国三个月,小王就另结新欢,说完一句冷冰冰的分手便恩断情绝。没办法的,蝴蝶飞不过沧海。
  失恋后,乒乓垮了。不上课,不学习,白天吃不下饭,夜里睡不着觉。她患上了严重的头痛和胃痛,但这些痛楚加起来都抵不过挥之不去的心痛。每天像个女鬼一样飘来飘去,魂魄不知去了哪里,空剩一具行尸走肉。她甚至不能够多看一眼校园里的一草一木,因为每个地方都有他和她的回忆,随便想起一点一滴的温柔往事都会使她忍不住流泪。乒乓没想到自己会像那些她鄙夷过的小女生们一样失恋了就失态、失去自我,她不得不承认:到底,我也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女孩而已,傻傻地把爱情放在第一位,一旦失去,便觉得天塌地陷。
  一天黄昏,乒乓在教学楼的顶楼上站了许久,看着下面,她听见心里的一个声音说:乒乓,跳下去,跳下去你就不痛苦了。这个声音在她心里肆虐啸叫着,恍惚间乒乓竟真的抬起了脚。抬脚的瞬间她又立即清醒了过来,她的心猛然一凛,为自己居然生出自杀的念头而害怕。乒乓拼命跑回宿舍,一路上飘飞的水珠都是她痛苦的眼泪。是的,她很痛苦,柔肠寸断肝胆欲裂。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除这痛苦,可她知道不该一死了之。——该怎么办呢?
  宿舍的大姐说:“乒乓,要不,你回家一趟吧。找以前的朋友同学玩玩,去小时候常去的地方走走。”
  乒乓想了想,马上收拾东西赶到火车站,坐上了回武汉的火车。

时间最有力量
  乒乓没有回家,怕被爸妈教训,更怕让爸妈为自己担心。她先躲到高中同桌易馨的宿舍里。
  易馨就在华工读通信电子专业。华工的绿化据说是全国高校里最好的,四处都是参天大树和林荫小道,郁郁葱葱曲径通幽,别有一番韵致。南方城市的秋天最是美丽,而十月的华工校园更是美不胜收。与易馨对坐在宁静小树林中的石凳上,任秋风轻轻吹拂面颊,乒乓忽然很后悔自己没有留在家乡读大学。这样,也不会遇见小王,现在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看着乒乓苍白的脸,易馨说:“乒乓,你一向是个大大咧咧、非常开朗的姑娘啊?怎么这次这么想不开呢?”
  “是啊,以前我看到别人失恋后哭哭闹闹,觉得很可笑。轮到自己,却也一样。我感觉自己像残疾了一样,不知怎么继续生活。”乒乓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失恋真的很痛,好似内出血,又似窒息。
  “呵呵,”易馨轻描淡写地一笑,说道,“我和魏明分手时,刚开始和你现在一样痛苦,吃不下东西,睡不好觉,夜里偷偷地哭。我的体重在一个月内下降了十斤。我觉得自己像被掏空了,感觉很迟钝;又像有人用一把生了锈的刀,时不时朝我的心脏戳一下,痛感却是格外的强。”
  “那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熬过来的。颓废了一个多月,某天早晨起来,我忽然觉得肚子很饿,像大病初愈后食欲大开。我逃了课,乘车去亚贸的肯德基大吃了一顿。吃完后我感到自己浑身是劲,我觉得我有力气去操场跑上十圈,有力气去把魏明打得满地找牙,也有力量开始新的生活投入新的爱情。就这样,我复原了,还更强大了。真的,时间是最好的创可贴,你要相信时间的力量。”易馨说完笑着看着乒乓的眼睛。
  “时间。”乒乓自语道。她仍是茫然的,她羡慕易馨眼睛里的笃定。魏明和易馨从高二时就在一起了,两个都是相貌出众气质脱俗的人,看起来真是绝配,走在校园里堪称一道风景。他们顶住了老师的压制和学习的压力,却没能顶住一个误会。明知是误会,却无法忘怀和原谅误会中的伤害,双方都那么痛苦那么不舍却还是选择了分手。帅哥多,美女多,为什么爱情却不多?都是多情浪漫的年纪和心灵,为什么却做了许多不解风情的事?是哪个玲珑剔透的人说过的话:真爱就是互相伤害。
  易馨说:“记得吗?高中时有一次英语课,张Sir写下这么一个例句:It is better to have loved and lost than never to have loved at all.虽然最后我和魏明还是分手的凄惨结局,但是,我一点不后悔,爱过并失去,比从未爱过要好得多。我的生活曾经那么精彩,我的十七岁到十九岁不是一片空白,我觉得很幸运。乒乓,你问问自己,你后悔开始这段感情吗?如果后悔,那证明这个人根本不值得你爱,既然不值得,你痛苦个什么呢?如果不后悔,那就更不该痛苦了。”
  乒乓后悔吗?乒乓不后悔。小王用破锣嗓子给她唱过滥俗的《老鼠爱大米》,在情人节送过九十九朵玫瑰给她;他霸道地夺去了她的初吻,她也第一次尽情享受了无理取闹的权利;他告诉她自己最喜欢的成语是“相濡以沫”,她为他读过她最喜欢的童话《小王子》;他们一起看韩国影片《我的野蛮女友》,黑暗的电影院里,她蛮横地把他的胳臂揪出了一块青紫;在她的逼迫下他甚至曾向她双腿下跪,并非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只为博她一笑;他在最繁华的大街上背过她,也曾无数次地骑着破单车载着她看夕阳……
  不后悔。是的。乒乓不后悔。
  可是,她还是很痛心。非常非常痛心。如此美好的初恋,叫她怎么能轻易释怀?而如此的美好竟因为时空的变换全部被推翻,又叫她怎么能不痛心疾首呢?——为时间所修改的一切,也只能由时间来埋葬。乒乓只能熬了,熬到时间的利刃彻底斩断过往的那一天。
  风吹翻脚下枯黄的梧桐落叶,高晓松《立秋》里的几句歌词闪过乒乓的脑子:
  那本书合了又开飘落下梦想
  我们俩合了又分像一对船桨
  总是有些随风有些入梦有些长留心中
  于是有时疯狂有时迷惘有时唱

最常记起你的笑
  海德格尔说人生有三大沉沦:好奇,闲聊,踌躇。乒乓正处于踌躇这种沉沦中一蹶不振。白天,易馨宿舍的人都去上课了,只剩下乒乓留守。大部分时间她都是泡在网上,有时她也会偷偷掉几滴眼泪,有时就躺在床上发呆什么也不干。最大的乐趣则来自看高中同学冯栖寒的Blog。
  冯栖寒去年年初去了德国。乒乓和冯栖寒算不上好朋友,两个都是随性的人,不会刻意去经营一份友谊,但只要碰在一起却总能毫无芥蒂地嬉笑怒骂,很是投缘。他出国前,乒乓打击他:“你英语都那么烂,别说德语了,出去也是受罪!”冯栖寒却满不在乎地说:“是啊,我打算使用手语,不知道手语几级才可以出国?”一句话惹得乒乓笑得前仰后合。之后也没什么联系,直到在易馨的电脑收藏夹里发现他的博客地址,这个超级乐观的家伙才在乒乓的耳边又发出令人愉快的声音。
  Blog记载了冯栖寒离家以后“在别处”的生活。乒乓看他记叙在异国遭受的冷遇与领受的善意,看他去年暑假独自去德国南部旅行的游记,看他恶狠狠地谩骂汇率看他刻毒地诅咒考试,看他很流氓地YY图书馆偶遇的身材奇佳的金发美女,看这个极左分子散布充满火药味的激进言论,看这个Eminem的铁杆fans用很地道的英文很生动地骂人。那么热烈的爱恨,那么放肆的嘲讽,那么温柔的忏悔,那么幽深的伤感。——这厮太丰富太艺术也太可爱了。
  乒乓花了一个下午,把一百多篇日志全部看完,边看边笑,边笑边骂,边骂边思考。人生其实是很开阔的,不该太过汲汲于小儿女的气短情长;只顾在爱情的钢丝绳上铤而走险,却忘记生活里还有这么多可敬可爱的人物;爱情不是按劳计酬的,自己是不是太计较得失才会迟迟走不出阴霾?有一篇日志写得尤为出彩,标题叫《人生上半场领先》:
  没谈恋爱时,在BBS上看到一男生发的帖子:
  活了二十岁,拒人三次,被拒两次,人生上半场一球领先。
  ——看后大笑。
  后来自己也恋爱了。享受爱情带来的欢乐,也承受着一并的痛苦。矛盾徘徊之余,就安慰自己:你拒人、害人的次数绝对超过被拒、被害的次数。现在受一点折磨,也算是符合天道人心吧?
  在这个能量守恒原理支配的世界里,有人欢笑就有人哭泣,有人得意就有人失去,有人付出就有人辜负。但我相信,上帝到底还是公平的。我也相信,真正的爱情是存在的,并不仅仅是传说或童话。
  投身一场爱情是一次巨大的冒险。得到最终的胜利是那样的艰难,只要你想要得到的既是人,也是心,以及地久天长。但你心里明白,这种冒险,值得。一旦你赢了,你会获得人世间至美的生命体验;即使你输了,你也能获得一段无法磨灭的回忆。
  不要为付出了很多却没得到同样的回报而伤心。因为,有一天,你会为自己再也无法付出而伤心;甚至,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再也不会伤心了。所以,那就义无反顾地去爱吧。既然人生难得一次恋爱,难得一次变态,难得一次真爱与伤害。反正,人生上半场还领先着呢!
  哈哈哈——大笑三声,啤酒去也。
  乒乓想:至少,我还知道心痛,我还没有心如死灰。想着,乒乓的心又剧烈地痛了一下。
  乒乓还在Blog上找到冯栖寒的QQ号,立即将其加为好友,她很想念他。很快就有消息回复,原来冯栖寒在线呢。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大学生,多是网络化生存,有事无事都在网上挂着。
  冯栖寒的网名叫“蚂蚁没问题”,取自张楚的一首歌,签名是“生命在于折腾”。乒乓取笑冯栖寒的搞怪签名,他也没饶过她:“你的签名也挺BT的:若将我身当做你,就能天天在一起。听起来像逼婚。”
  这个签名还是小王出国时乒乓开始使用的。有朋友评价说,第一句发聋振聩境界奇高,后一句堕入尘世降了几个档次。其实,女孩子家,都是在以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寻找一个持久安心的归宿。乒乓叹息了一声,心说:该换了。
  “逼鬼的婚。我被人蹬了,恨不得自杀。德国有一种叫双立人的名刀,赶紧给我寄一把来。”
  “别啊,我的小姑奶奶——生命诚可贵,爱情无所谓。”
  看着这条信息,乒乓在电脑屏幕前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她忽地又难过了起来。生命诚可贵,爱情无所谓。这句看似洒脱超然的话里,多少还是有点苍凉凄怆的味道,感觉就像孩子成年后把曾经喜欢过的童话看成笑话,那无所谓的一笑里包含着一种信念的倾毁和梦幻的破灭。乒乓不禁怅然若失。原本是神经很粗的小姑娘,在失恋后变得极其多愁善感,常为一点小事触痛。
  见乒乓半天没回话,冯栖寒有点急了,他问:“说话啊!你该不会真割腕去了吧?”
  “呵呵,小姑奶奶我被你这猴崽子逗乐了,刚才揉着肚子蹲墙角笑了一会儿。”
  “你笑了就好,呵呵。小孩,你知道吗,我现在一回想起你就是你笑的样子。你笑起来很放肆很忘我,那真的是非常棒的笑容,像热带雨林的阳光一般明朗灿烂。”
  乒乓,他在喊你小孩,他在赞美你的笑容。嗨,嗨,小孩,你怎么哭了呢?还哭得这样伤心这样一发不可收拾?
痛苦没有比较级
  周末的晚上,易馨回家了,乒乓一个人在华工南大门外晃来晃去。南大门对面有一地势低陷处,号称“南坑”,这是一个著名的腐败场所。一整条街各种饭馆、冷饮店、K歌房、网吧、唱片屋、Pub、小旅社一应俱全。从黄昏到午夜,满街飘的都是美食香味和朗笑豪语,一派流光声色歌舞升平的景象,不由你不信大学生是全中国最幸福的群体之一。
  武汉作家池莉说过,武汉这种江水奔流的地方,总是江湖气重的,这里的人最是癫狂最是豁得出去:雅兴一来诗下酒,豪情一去剑赠人。所以,这里的人腐败起来都是彻头彻尾但求一个痛快淋漓的。看着一张张酒气四溢红光满面的脸,乒乓倍感孤寂。她的胃口依然不佳,心情依然低迷:唉,世界上快活的人那么多,怎么就没轮上自己呢?
  那天冯栖寒对乒乓说:这世上还有很多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为基本的生存而斗争,你却在为失恋流鼻涕掉眼泪不踏实做事,是不是活得太奢侈了点?
  是的,冯栖寒说得很有道理。可是,痛苦是没有比较级的。一个孩子丢失一件心爱玩具,一个中学生在高考中失意,一个年轻人总也得不到心上人的青睐,一个职员总也得不到升职加薪,一个健全的人在车祸中失去了双腿,一个流浪汉无家可归,一个依然恋世的老人即将被死神带走,一个不幸的人因为战争失去祖国,等等等等,每个人都感到痛苦,也都有理由感到痛苦。上帝给了人们苦难,也给了他们痛苦的权利。痛苦都是相似的,没有大小贵贱之分,不能比较。人类的命运有一条隐蔽的线贯穿始终,看到苦难相似地降临在别人身上,我们不该产生庸俗堕落气的“心理平衡”,而是获得一种同类之间天然的体恤和宽慰:原来,我不是一个人孤独地与命运搏斗。
  所以,乒乓并不为自己失恋后痛彻心扉而感到可耻,她只希望尽快寻找到解脱的出路。
  一家门庭相对冷清的副食店门口,有三五个人正借着灯光围观象棋对弈。乒乓可是个象棋迷,且还是一个不让须眉的高手,便也过去看个门道。正盯着棋局看得入神,忽然发现站在身边的观棋者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乒乓迎着眼神看过去,呀!竟然是多年不见的初中同桌穆遥!
  “怎么是你!穆遥啊穆遥,你小子初三时不做一声就颠了,从此消失!那年武汉正流行脑膜炎,我还猜测你是不是感染脑膜炎了呢!哈哈哈!”乒乓边说边抓住穆遥的一只胳膊使劲摇晃。
  “嘿嘿,你这妮子,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喜欢消遣人,还是一股蛮力,还是笑起来那么惊天动地!”
  这两个久别重逢的人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动静很大,以至于一个下棋者抗议道:“安静点!要吵到一边去吵!”
  乒乓笑着对穆遥说:“呵呵,那我们就换个地方‘吵’吧?”
  “行,那进店里去!”
  “这个副食店是你开的?”乒乓随穆遥坐进店里。
  “我爹娘开的,我给他们打工。”穆遥边说着边打开一罐芬达递过去,接着说,“我还记得呢,你最喜欢喝芬达,最讨厌喝可乐。”
  乒乓转着黑眼珠,得意地咬着吸管,说:“呵呵,记这么清楚啊?是不是暗恋我啊?”
  穆遥举起左手眼睛望天,说:“我穆遥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暗恋过你!”
  “哈哈哈!”
  ……
  小商店里欢声笑语,羡煞路人。乒乓和穆遥在初中坐了大半年的同桌,就是这么一路吵吵闹闹闹过来的,虽几年未见却丝毫没有生疏感,反因为是少年时期的朋友而倍感亲切和珍贵。穆遥得知乒乓在外地读大学,很奇怪她怎么十月中旬还在武汉待着。乒乓挺老实地告诉他:“说出来你别笑话我,我失恋了,很难受,怕在学校跳楼,就跑回家了。”
  穆遥敲了一下乒乓的脑袋,说道:“有没有搞错啊?我这种人反正是废了的,混日子混得心安理得;你这样有大好前程的,怎么也胡混呢?不就失恋吗?中华儿女千千万,不行咱就天天换!”
  乒乓被穆遥逗得一口饮料全喷了出来。正笑得花枝乱颤,忽然从柜台下窜出一只大老鼠,吓得乒乓花容失色,跳起来吱哇大叫。她哭丧着脸说:“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老鼠!真是倒霉透顶了!这只老鼠怎么偏这会儿跑出来吓我呢?”
  穆遥不屑地说:“别个有别个的生活。这只老鼠没准儿还赶着回家洞房呢,哪有心思吓唬你?”
  别个有别个的生活。是啊,你在这儿为小王伤心欲绝,人家小王一点事没有,他还真没存心让你怎么怎么着呢。他有他的生活,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你却为他乱了自己生活的阵脚,犯得着吗?再说,你又能把他怎么样呢?亦舒说得好:一个男人不再爱他的女人,她哭闹是错,静默是错,活着呼吸是错,死了还是错。——想到此,乒乓有点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的感觉。
  穆遥看着手表说:“再坐一会儿,我爸马上就过来替我了。他来了,我们就出去吃东西。今天我请客!”

醉笑陪公三千场
  二人穿出西三门,一同进入地质大学路上那家“小张烤鱼”,去到二楼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室外暮色苍茫霓虹闪烁,室内窗明几净灯光亮堂,又能与旧时故友对坐聊天,乒乓有一种心灵熨帖的舒服感觉。她好希望时光永远停止在这一格,她不想离开家不想回学校,不想去面对明天;或者退回到过去也好,退到小王没有出国前,或干脆退到初中,她压根儿就不想面对未来的生活。
  “那小子有什么好的,很帅吗?有照片没,哥哥我帮你鉴赏一下。”穆遥说。
  乒乓从钱包里拿出小王的一张登记照,那还是他办护照所摄的照片。很干净的一张脸,卷翘的长睫毛好像要翘出照片的平面,乒乓最爱看小王的眼睛。有些日子不看这张照片了,此刻一看,他的模样依然能在她的心里产生一种无法名状的奇异物质,这种物质令她有种束手就擒的感觉。爱战胜了意志,崇拜覆盖了挑剔。这是上帝的决定,决定她的沉沦她的万劫不复。乒乓拿着小王的小登记照,沉默地看了许久,不觉两行眼泪流了出来:真没出息,你还爱他。
  穆遥赶紧劝阻,说:“老大,别在这儿哭啊,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呢……哎呀,我的祖宗,我错了我给你赔礼了,求您别哭了……”他这一劝非但没劝住,反倒使她哭得更厉害了。穆遥只好默不作声任她哭个尽兴。
  哭累了,乒乓的情绪平息了一些,她说:“穆遥,说真的,我觉得活着好没意思。我所有的梦想都和他有关,而现在我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此刻要是有个人把我杀了,我一点不恨那人,我还感激他。”
  穆遥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和你说说初三时我为什么消失吧。因为,我姐姐自杀了。”乒乓大吃一惊,眨着眼睛看着穆遥,她的睫毛上还挂有泪珠。记得穆遥是有个姐姐,应该是叫做穆清的,穆遥从前老夸他姐长得漂亮。
  “那年我姐夫不幸出车祸过世,一个月后,我姐姐承受不了也自杀了,追随她的爱人而去。”穆遥轻轻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那是我这一生中想得最多、也最想死的时期。姐姐姐夫都是善良、优秀、洁净的人,可上帝说要收回他们的生命就收回了,不容商议。上帝对人类究竟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不能够追问一些终极的问题,追问到最后往往就是虚无。我忽然觉得人是很宿命的,生来就注定是悲剧的,生命脆弱而卑微。我很痛苦,有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再怎么斗也斗不过上帝,人生没有意义。我天天逃学,泡在网吧里打游戏、看电影,醉生梦死。后来,我决定去西藏,我想去那儿当个不问世事的僧侣,或者把自己杀死在路上也可以。”
  穆遥说时的语气很平静,乒乓听起来却觉得惊心动魄。那时穆遥才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啊,他竟独自吞咽和消化所有的痛苦,都不曾向周围的人透露一丝一毫。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真正的大悲大恸大彻大悟也都是无法兑换成语言的吧。再看看自己,已经二十岁的人了,失个恋就四处哭诉,算什么呢?
  “我已经买好了火车票,走前,我去医院看了看我妈,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击得病倒了。看完我妈,我还想去看看我爸。我悄悄来到我家小店的对面,准备看一眼就走的,谁知一看便看了半个上午,再也走不掉。”穆遥停顿了一下,把投向窗外的目光折向桌上的一个啤酒瓶,说道:“我看到我爸卸货,吃力地把一大箱一大箱的啤酒往里搬。看到他对收税的点头哈腰,攒出一脸的谄笑来招待对方的冷漠无情;看到他与老来赊账的顾客周旋,最后不得不继续赊给那无赖香烟。我想上去狠狠地踢这些家伙们的屁股。我看到我爸围观店门口的象棋局,每有妙招他的皱纹和笑纹就会叠在一起,我第一次觉得门口这群下棋的闲人真他妈的伟大,他们令我劳累的父亲得着了片刻的休息。我还看到我爸匆匆关上店门,他要赶回家去做饭,做给他卧病在床的妻子,做给他不争气的儿子。我看着这个微微佝偻的中年男人苍老的背影,他刚刚失去女儿和女婿,他的妻子正在住院,他有个不懂事的儿子,可他并没有放弃,以巨大的忍耐力和意志力承受着一切,维持着一个家庭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的平衡。我对自己说:穆遥,你没有理由离去,没有理由放弃。”
  乒乓被穆遥的一席话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心里有感动,有敬佩,有酸涩,有歉疚,也有一丝温暖。
  “记得吗,我最喜欢的小说是塞林格的《麦田守望者》。”
  乒乓答道:“当然记得。初中时你的书包里永远装着《麦田守望者》。我还记得我问你为什么喜欢这本书,你说,喜欢那种迷茫的感觉。”
  “对的。现在我依然喜欢这本书,但我更欣赏的是混沌迷茫中的那一丝清醒。书里有一句话:一个不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子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有人为了我而卑贱地活着,我就不该为了成全自己的英勇而死去,那样很不成熟,也很自私。你看到了,今天,我还健康地活着,我用我的呼吸证明我的成熟,我为自己的成熟而自豪。”穆遥说到此,微微一笑,“呵,我谈的好像与你的失恋无关。但我想,爱情还是应该放在一个更广阔的范畴内来理解。我不想说教,乒乓,你是聪明的姑娘,不用人给你讲什么大道理,你都懂。我相信,你会坚强地活下去,你会做得很好。好姑娘,向我保证,你永远不会放弃,OK?”
  乒乓的眼里有泪花,她的眼眶是热的,心是暖的。她在努力微笑。在用力地点头。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喝酒。乒乓,还想干什么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一定尽力满足你。”穆遥问她。
  乒乓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兴奋地说:“陪我去理发店!我要烫个爆炸头!我早就想烫了!”
  穆遥把乒乓横看了一下又竖看了一下,劝道:“千万别,估计你光头的形象比爆炸头的还能好点。”
  “不!我偏要!”
  “你们女人啊,不高兴了不是拿自己的胃出气,就是拿自己的头发开刀。”
  “少废话!敢不陪我去!”
  “好好好,陪你去。陪酒、陪聊、陪剪头发,我成三陪了。”
  “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一滴眼泪
  一大清早,穆遥陪着乒乓去户部巷大快朵颐。
  户部巷是一条以卖早点闻名遐迩的巷子。武汉的菜不成菜系,早点小吃却是种类繁多特色分明,热干面、豆皮、面窝、烧麦、欢喜坨、糯米包油条、油香等等,那味道真是无敌了。乒乓在北方读大学后,从来拒绝吃早餐,她不肯降低自己的早餐品位。而每次放假回家一出火车站,第一件事情就是先买一碗热干面吃!今天在户部巷,她真如饕餮,过足了瘾,仿佛要把这几年漏下的早餐全部补上。
  顶着夸张的爆炸头,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走出户部巷,乒乓说:“唉,我好舍不得离开武汉啊!”穆遥立马目露凶光地瞪着她:“不行,你今天晚上就给我回学校去!我亲自押送你去火车站!”
  乒乓不肯坐车回去,想去走长江大桥,说是多走点路正好消食,穆遥只好陪她疯到底。从一个桥墩乘电梯上到桥面上,眼前顿时开阔了起来。秋风越发肆意萧瑟,拂乱了发丝和衣袂,心反而安宁了、匀净了。也许,这份内心的宁静,是因为乒乓又与长江相对了吧。
  乒乓的家就住在长江边上。一年四季,远处江上总有轮船不知是起航还是归航的汽笛声,响彻在斜阳晚风中时最是深沉。炎炎夏日,一定会有一群晒得黝黑的孩子在水浅的地方嬉戏,一任身体淹没在水中放肆地欢笑。直到傍晚时分,母亲们一一唤回她们顽皮的孩子,江面上便只剩下悠闲晚唱的简陋渔船,以及夕阳划过的一抹残红。乒乓觉得,江水的流速与她的心跳速率一致,正是这滚滚奔流的长江水,雕铸了她个性中所有的勇敢、柔韧和激情。
  乒乓最初的梦想便是由眼前这一片水酝酿而出的,那就是做一个水手。那时她还是一个孩子。在孩子浪漫的想象里,水手这个职业意味着在惊涛骇浪上驰骋飞翔,意味着冒险与自由。读小学的时候,她的梦想变成了服装设计师,因为小女孩的美学意识觉醒了,她不但想捕捉美、成为美,还想参与美、创造美。等上了中学,她发现分子式和元素周期表很迷人,认为化学是上帝设置的最炫目的谜语,于是她梦想当个化学家。等她念了大学,她认识到自己也许永远成不了“家”,但还是可以做个化学研究者的。而且,没关系,这时她有了新的更重大的梦想:她爱上了一个人,她梦想成为他的妻子,她想把自己系上蝴蝶结送给他,做他生命里的礼物。她想好好爱他。
  如今,爱的梦想已经倾覆,那就只能追求自由、追求美、追求真理了。毕竟,人活着,需要一些支撑,需要追寻点什么,需要一个散发光亮哪怕是微光的前方。或许,积聚美、自由和真理的力量,有一天,还能够最终抵达爱?难说。呵呵,谁知道呢?但假如不去努力试一试,它就一定不会发生。
  “我忽然很想大喊大叫。”乒乓的语气是轻快的。
  “那就喊啊!”
  乒乓扯开喉咙放声喊道:“穆遥——你是个大笨蛋!你是我在这世界上第三恨的人!”喊罢自己又朗声大笑起来。
  穆遥紧张地左右看了看,还好,大桥上没什么人,这使得他不是太后悔自己刚才对她送出的支持。他挺委屈地问:“我只能排第三吗?那排第一、第二的是谁呢?”
  “排第二的是猫王的女儿。”
  “猫王的女儿?她啥时候招惹到你了?”穆遥好奇地问她。
  “我最喜欢的歌星是迈克尔·杰克逊,最喜欢的影星是尼古拉斯·凯奇,猫王的女儿既嫁了杰克逊又嫁了凯奇。哼!死女人,别让我在路上撞见她,看我不往她脸上泼硫酸。”乒乓咬牙切齿地说。
  穆遥耷拉下眼皮,小声自语道:“女人真可怕。”又问:“那第一恨的呢?”
  乒乓狠狠揪一把穆遥的胳膊,骂道:“说你是笨蛋吧?这还用问?”
  哦,一定是那个辜负乒乓的王八蛋了。穆遥有点后悔,不该提那人的,难得她今天心情好。
  乒乓沉默地看着远方。穆遥也不说话,保持静寂。两个人之间,只有风声来去。
  许久,穆遥问:“乒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一首歌。”
  “歌是用来唱的,不是用来想的。想唱就唱嘛!”
  “不想唱,只想想。”乒乓淡淡地笑了一笑,竟笑出了一分沧桑。没有人可以指摘这分沧桑里掺杂有矫情的成分。爱情令这姑娘重度受伤,她是真的感到悲哀,感到累了、痛心了、无奈了、老掉了,或者说,成熟了。是否,成长必是要穿插这么多苦痛挣扎才能成就的呢?——她想的那首歌曲,便是一首关于成长的歌:
  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
  我爱上让我奋不顾身的一个人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世界
  然而横冲直撞被误解被骗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
  爱总是让人哭让人觉得不满足
  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好孤独
  天黑的时候我又想起那首歌
  突然期待下起安静的雨
  原来外婆的道理早就唱给我听下起雨也要勇敢前进
  我相信一切都会平息我现在好想回家去
  忽然,乒乓对着江面奋力高声喊道:“石森,你是个王八蛋!我恨你!我最恨的就是你!你是世界上最笨最蠢最没良心的王八蛋!你会后悔的!”——哦,原来小王的名字是这样的。喊完发泄完,乒乓倚着桥身蹲下来,双手捂住脸,哭了。她拿出一整个的生命来哭泣。
  她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命令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为他哭。最后一次。
从38度8到36度2
  好了,乒乓的生活还在继续,而我的小说就快说完了。
  不知道这么散乱的东西算不算得上小说。小说家米兰·昆德拉说过:小说是伟大的散文形式。我这个算不得行家的小说作者说过:生活从来就是充满戏剧化场面的散文,以漫不经心的步态留下深深浅浅的足迹。而我们,从来就是在一种平缓中体验动荡,在一种平凡中领略奇崛。
  也许你会边看边猜测,小说里有个怪名字的女主角是否就是作者本人?
  呵呵,也许是的。
  乒乓也许是我,也许是你,也许是你爱过的或正爱着的一个姑娘。她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场38度8的爱情高烧之后,她又活过来了,还活得不错。体温正常,头脑清晰,目光清明,笑容温暖。现在的她很坚强很独立,刀枪不入自成乾坤,但内心也保留了柔软温润的部分,留给那个真正与她的灵魂相契合的人。这姑娘依然热爱生活、相信爱情呢。她没有理由放弃。她仍微笑着等待生命中的奇迹。嗯,乒乓是好样的。

猜你喜欢

转载自blog.csdn.net/zhiyuan411/article/details/53375815
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