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记住
——一封不准备发出的信
园子里的韭菜不要割，让它绿绿地长着，
心里的话儿不要说，让它慢慢地想着……
虽然那缠绵、凄惋而动人心魄的民歌仍在我耳畔缭绕，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对着凌晨闪烁的星空呼唤着你的名字……
公路、小桥、农舍以及郁郁葱葱的田野，全都在渐明的曙光中显现出优美的轮廓，初夏的晨风吹来了夏桂浓郁的芬香。夏虫在低吟浅唱，这里那里，偶有雄鸡的唱和，大地苏醒过来了。我的心也如这复苏的黎明，在企盼光明中有一种动荡……
我扪心自问：写这封信合适吗?我这样表白我的心迹，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还是一种卑鄙的举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心胸应该袒露。我不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就憋得难受。过去，．虽然同你说了那么多话，可是，该说的话一句都没说出!竟说了那么多无用的废话。现在，我再也不能把这些话憋在心里了!当然，我知道，这样的信是不应该发出的。我写它，完全是为了留给我自己看，我要让自己再一次倾听自己的心声。
冰羽，现在已是清晨六点钟。这是你平时到秦渠畔的小树林子里做操的时间。你现在还去吗?而我，却坐在一间新的单身宿舍的窗前，两眼遥望着远处的田野，承受着心灵的熬煎……
冰羽，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两年前的一个春光明媚、百花盛开的早晨。我刚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市建委设计室工作。我所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但又有着强大吸引力的工作环境，因为设计工作正是我的所长而我的志愿也正是建筑设计。我喜欢这个工作，因此，也就喜欢上这个单位了。我之所以喜欢这个单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年轻人多，在繁忙的室内设计和野外勘察中，总是充满了欢歌笑语。喜欢热闹的秉性，在我们这些年轻人身上有着充分的表现。然而，只有你却是例外。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发现你总是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你很少参与大家的玩笑，走路的时候，也是独自一个人，而且总是低着头，仿佛是在沉思，叉仿佛是有一种什么病痛在折磨你，使你低首忍受。说实在的，当时，我对你并无多少好感。我这个人，虽说是个“知识分子”，但并没有一般文艺作品上所写的那些知识分子的“呆”、“孤独”、“不近人情”。我在工作的时候，需要安静；我在休息的时候，却喜欢热闹。你想，一休息下来，我便同那些爱热闹的青年们挤在一起取乐，对你这个“离群寡居”的人，怎么会去注意?倒也奇怪．经常在一起逗笑的人，思想感情的渠道不一定能沟通；而不常在一起的人，有时却又心有灵犀j一点即通。
有一次，我们在休息时说笑，突然有一位女士发起火来，她脸色铁青，不顾一切地咆哮，她咒骂我们这些人是“乌鸦”，是“烂舌头”，“背后告了黑状”。骂完后，把桌上的纸笔一摔，气哼哼地走了。这使我们所有的人都很扫兴。但更令人扫兴和不愉快的是，从此以后，她见了我们老绷着脸，做出不理所有人的架势。如果我们中间谁随便说一句话，或开一句玩笑，她便指桑骂槐地接一句。我们的设计室由一个快乐的王国立即变成了一个令人恐怖的地狱。没有比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倾轧更使我恼火的了，尤其是风华正茂的青年，他们本可以尽情地享受人世间他们所应该享受的一切欢乐，但是，却在为“她”，而使他们之间互相拉长了脸，把生命长河中一段最好的日子白白糟蹋了。这个想法，使我苦恼万分。下班后，我回到了单身宿舍，独自思考着“坏脾气”的万恶罪状。越想越气恼，于是，在黄昏到来的时候，我便独步到风景优美的秦渠畔，在那里，听渠水哗哗唱歌，看幕色笼罩四野，以排遣我心中的不快。
秦渠的傍晚是很迷人的，伟岸的白杨树将它尖长的树梢一直指向云霞渐暗的天空，迎着西天的一面，被夕阳的余辉镀上了一层金色，而整个树形，则像一幅炭笔素描。渠水耀金，偶有几个夜泳爱好者在岸边拍打着水面，激起簇簇浪花；三三两两的游人零星散布在漫长的渠畔上……，这里显得既安静，又热闹，确实是一个休息的好所在。这不比大城市的公园，虽然简陋，却有一种大城市公园所没有的天然朴素美。我的不快心情确实得到了些许缓解，我确实再一次在心中升腾起“生活是美好的”感情。我愉快多了。我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我真为“坏脾气”而惋惜，她简直不懂得应该怎样珍惜今天，珍惜青春。我也懊悔我自己竞在一段时间里也排解不了那不愉快的阴影，受她影响，我想，本来，生活中不幸的日子就已不少，人们常常抱怨好日子不多，可为什么有些人自己不心境开朗，白白糟蹋有限的好日子呢?我想着想着，已信步走到了桥畔的一棵歪脖子老柳树前，我斜倚在粗大的树干上，稍事休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像地底喷涌出的一股清泉水，汩汩流淌。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我不顾世人的议论，竟然呆立在那儿偷听起来了。那声音是那么动人，真像甘甜的泉水流入我的心田，我听着舒服极了。那声音传送来的话语是这样的：
“……坏脾气多像一种可怕的疾病呀!它不但损害自己，而且还损害周围同志的情绪。我一想到白天大家那不愉快的样子，心里就一阵阵难受。你应该改一改呀!……” ，
“我也知道这是一种极坏的病症，可是，有什么办法?我总也治不好它……”
“这种病的根子就是气量窄，多疑。假如你的气量再大一些，心胸再宽阔一些，不要嫉妒，不要乱猜疑，不要只为自己，那是会好一些的。我相信，要治好这种病主要靠我们自己。我平时就显得性格孤僻，不爱同大家一块玩笑。但我知道，我这仲性格的形成，只是因为自己缺乏才能。虽然我不能使大家因有我而愉快，但至少，也不应该让大家因为有我而不愉快。有时候，我如果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心里烦躁，我就独自一人跑到果园里去，读一段书，做几节操，把园子里的野草野花掐上几朵，立刻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是的，我很羡慕你。虽然你不常同他们在一起打闹，可我知道，他们都很尊重你，也喜欢你……”
“不，不能这样说。其实，我知道自己的缺点，我天生就不讨人喜欢，这主要是因为我缺乏智慧和才能，我总有一种自卑感。一有这种讨厌的感觉，就由不住不愿在人多的地方出现。但是，我想改，我绝不愿去妨害别人的欢乐……”
在黑暗中，我渐渐看清了这两个对话人的身影。其实，就是看不清她们的背影，我也可以从她们谈话声音和内容里立即确定：这是你——从来未与我有过什么交谈的秋菊姑娘，在开导那位“坏脾气”。在这一刹那，我心中突然升腾起一股敬意和好感，我现在才算真正了解你的心是这样慈善。我无意中听到你的这一段议论，是多么博大精深、多么符合我的心意。白天的烦恼和不愉快全抛到九霄云外了。当时，要不是那位“坏脾气”姑娘在跟前，要不是我自己因为有第三者在而感到不好意思，我一定从黑暗中跑出去握你的手了。
中国有句古语叫“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这时候的你，所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的。我感到你就是能引起我共鸣的声源，你身上有一股我所喜爱的特殊气味。就像水流过的地方要湿，干燥的地方容易起火一样，你的存在，使我由不住产生一种吸引和亲近的愿望。这种感觉使我把你身上的一切都看得十分神圣、珍贵无比。这时，即使有人在我耳边说上你一千句坏话，我也不会听进半句——我希望你别笑话，别笑话我的单方面的痴情。这确实是我当时的真实思想，确实是真的呀!
在那次渠畔“听话”之后，我们设计室又重新充满了欢乐。“坏脾气”姑娘的脾气确实改了不少。有时候眼看着就要发火了，但是，她张了张嘴，却忍住了。每当这个时侯，我都看到你坐在你的角落，微微地笑了。当然，我的心也笑了。
唉，感情，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怪东西。在我的生活中，确曾有几位漂亮姑娘向我表露过爱慕之心，可是，我的心却从未为其所动。这并不说明我骄傲。不。我是故意想离开人们走惯了的感情的芳草小径，而到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去探索。我怀着一种欲探个究竟的心，决定要同你接近。
你，外表说不上漂亮，但确实不难看。你的头发不浓也不疏，你的皮肤不白也不黑，你的眼睛不大也不小，你的个头不高也不低。你稳重而不矜持；少语而不呆滞；举止端正
而无做作之态。确实，你的美，不表现在华艳与妖冶，而是表现在自然、真实上。根据那晚你同“坏脾气”姑娘的谈话，我猜想，你是一个善良的人，热爱生活，也热爱同志。你除了对自己所从事的设计工作热爱以外，你还喜欢文学和哲学。
那也是一个清爽的夏日傍晚，人们在一天的工作之后，以各种独特的方式从事着休息。我夹了一本我所最喜爱读的《人生》，到你的宿舍来，想同你探讨有关“人生”的一系列问题。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山水之间”。我是想借此寻找一个能同你接近的机会。
当时，你正在宿舍里为一块淡绿色的台布绣花，是那样的专心致志，以至我推门进来你都没有发觉。我稍微立了一会儿，便开腔问你。你这才抬起头来。当你发现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位从来未同你正面打过交道的男子时，你的脸上露出的是惊讶的表情。很快，你发现了自己的失礼，赶紧微笑着让坐。你的话确实太少了，少得使我有点尴尬。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始我们的谈话。我只是呐呐了一句：“想不到你还有绣花的业余爱好。”你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闹着玩呗。”关于绣花，我实在找不出更多的语汇，因为，这纯粹是女孩子们的事情。幸好，你津津乐道于此。也好，只要话开了头，只要我们之间没有了那种令人难堪的沉默，我就感到愉快。你的谈话虽然少，却非常动人。你谈到了中国的四大名绣——湘绣、苏绣、蜀绣和粤绣，谈到了它们风格的异同和历史，而且，你还把你正在绣的这幅台布举到我的眼前，让我观看。我感到这简直是一幅精美绝伦的艺术品：那沉甸甸的谷穗闪着金光，那在树枝上跳跃的鸟雀几乎叫出了声，那盛开的鲜花简直飘溢出了沁人肺腑的馨香j我赞叹着。你却羞涩地一笑：“你简直成了一位了不起的艺术鉴赏家啦！”你的这一句带着善意嘲讽的话简直使我神魂颠倒。其实，我并不是傻瓜，我听得懂你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也十分明白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但是，我甘愿把我所理解到的一切真实的意义抛开，只抓住这句话的词句和表面意义，进行自我陶。醉：我受到了你的赞扬，我是一个“艺术鉴赏家”j这是多么荣幸的事!于是，我又乘兴谈起了《人生》，谈起了那位可爱的刘巧珍。我谈着读这本书的感受。我极力称赞这部作品所给我的启发和教益。当谈到刘巧珍为高加林进城卖馍馍的情节时，我的嗓音颤动了，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确实动了真情。这时，我看你又低下了头。好久，你不插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我不知道你是反对我的意见还是赞同我的意见，抑或你根本没有读过《人生》这本书?我打住了我的话头，我愣愣地看着你。这时，你才抬起头来，轻轻地说了一句：“‘人生，这个题目太大了。”是呀，我怎么就没有发现?经你这么一点，我突然像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似的，大叫起来：“对极了!一部小说怎么能谈得清这么大的主题!”我惊奇地瞪着你……
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谈话。我虽然没从谈话中证实我的关于你爱文学和哲学的猜想，但是，我却发现了你妙趣横生的机智和率真可爱的心灵。这一发现，无疑使我的心更贴近你了。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从此以后，我们的接触就多起来了。这种接触所带给我的欢乐奇妙无比，它像甘甜的醇醪沁透我的整个灵魂。到现在为止，我才真是全心全意地喜欢上我们这个设计室了。我感到呆在这个单位里工作，就能独享生命的欢乐，这个地方正是为我这样的灵魂创造的。哦，秋菊，你知道吗?在同你接触的那些日子里，我真幸福，我完全沉湎在一种幽美的情趣中了。我本来是搞业余写作的，可是那几天，我的写作才能无法施展，我没法写，一句也写不出，然而，我却体味到一个更伟大的作家的生涯。当晨曦微露，淡紫色的雾霭缓缓游移在静谧的秦渠两岸，南瓜似的太阳照耀着遮天蔽日的白杨树林，只有几缕阳光潜入密林深处时，我便徜徉在那阳光斑驳的小径上，双手抚摸着白杨树那粗壮的树杆，眼睛透过树叶的空隙，观赏那跳跃于枝头，啁啾鸣啭、活泼可爱的小鸟；然后，我又顺着鸟儿飞鸣的方向，移步于浅草覆盖的小溪，在蒙络摇曳的草丛中寻找千姿百态、形状迥异的野花。当我把馨香四溢的带露珠的花儿放在鼻前贪婪地吮吸的时候，便准时地看到了你在溪边做垛的倩影，我感到林子里一下子充溢了令人振奋的感人气息，一支发自肺腑的动情的歌便在这永恒的欢乐中翱翔。哦，我的天!当我眼前晨雾四散、宇宙万物渗入我的灵魂，我的脑海里便奔涌出大海一样的文思!这时，我往往满怀渴望，浮想联翩：在无边的大地上，在一条小溪构成的弯弯的曲线旁，只有你和我两个人遥遥相望·…．．这是一幅多么美妙的图画!要想描绘出这样一幅图画，非丹青妙笔和文学高手，是不能胜任的。我真的为这种难以言状的美而陶醉了。秋菊呀!我一想起这幅美丽而纯真的图画，我的心灵最深处便像着了火。这幅忠诚和柔情的图画到处都在追随着我，我将一辈子也忘不了它!
年轻人的感觉总是敏锐的。不久，同伴们就已发现我已坠入情网难以自拔有的竟然鼓动我勇敢些，要首先“表白”。这确实触动了我的心弦。但是，要想首先谢出那一个字，对于我来讲，又是多么艰难!因为我虽然崇拜你，可是对我自己却缺乏自信。我有一种无端的恐惧之感：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我，当我首先说出那个字的时候，你是高兴，还是生气?即使你的涵养使你宽容大度，但我担心从此我们会变成陌路人，这会使我多么难受!与其如此，还不如不公开挑破这一层，就这样纯洁地生活下去为好!这一个时期的我，是处在一种既甜蜜又痛苦的急切盼待之中的。我只好梦想着你能首先说出那个字，“梦想”就是一种愿望。我好像屠格涅夫笔下的恩先生一样，见了你常常是“欲言又止”：
那一个字……昨天我曾经含着眼泪重复地说了又说，我曾对着风白白地不知说了多少遍，我又在荒野里说了又说……可我却没有对她说出来。我没有告诉她，我爱她。……那时候我连那个字也念不出来。 (《阿霞》)
是的，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变得多么勇敢，我鼓足了勇气，决心这一次非说出来不可，而且也练习了无数遍，可是，只要。时间一推移，一推移到你即将出现的时刻，那种勇敢便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唉，等下一次吧r于是，我只好按照我自己的方式，在你面前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有时我也生自己的气，而且气得用拳头直捶自己的脑袋，可是没有用，事情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拖着。而我的心便在这拖延的时日里忍受着灼人的熬煎。
终于，有一次我的自信心增强了，我的勇气战胜了怯儒。但是，这是一次多么令人遗憾终生的“战胜”啊!
那一天，日出照样很美，滴水沥沥的树林里百鸟啼鸣，我像往常一样，边呼吸清晨新鲜的空气，边遥望着小溪那边一个做操的倩影。那个美丽的身影里隐藏着我全部的愿望。
我站在一块小小的平地上，也模仿着你的动作，仰首向天，做深呼吸动作，这时，我透过树隙看到了可爱的流动着的云彩；我低首弯腰，做前后屈运动，又听到了小溪在我脚下愉快地唱歌。当我抬起头来，趁做体转运动的机会，又一次向你所在的方向看去的时候，一个使我快乐终生的图景出现了：你跨过那条阻隔我们的小溪，移动着轻盈的脚步，向我走来了，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到我这边来。我感到周围的世界仿佛都披上了霞彩，从这一刻起，我开始崇拜起自己来了：我还有值得你喜欢的地方。我是一个令大家都羡慕的男子汉!我快活得几乎跳着迎向你。那天你也显得十分快活，你不停地说着，笑着，并且催我向回走。到了我的宿舍门前，又是你首先推开了门，情绪高昂地翻着我床上的书报，并向我提了一连串的问题。我是站着回答你的提问，可是，我的心却在激动得发颤，我当时真的成了一个“一心而二用”的人了；我认为该是说出那一个字的时候了。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可是，刚一这样想，那种自信和自我崇拜的感觉便没有了。没有了这种感觉，便没有了勇气，心脏也因怯懦而憋得发慌，呼吸也不畅通起来。可是，耳边却响起了一个倔强的声音：不要错过这个机会，不要再说些拙劣的废话了，她明显地喜欢你，就在现在把那个字说出来吧!于是，我鼓足了勇气，憋足了劲，我启动着嘴唇，可是，无论如何，那个字吐不出来。眼看着我的勇气又要消失了，我又要开始咒骂自己了，……就在这时，你拿着一本书，走到我的跟前，你用那白皙的手指着中间的一段向我发问，我眼盯着你，突然，一股血液涌上心头，激荡得我不能自持，我猛地用双手把你那只拿书的手捧住。你被这突然的行动惊呆了。你看着我那发呆的眼睛。当你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脸上一下子布满了红云，你本能地挣脱了那只手，嘴里连声说着“干什么?不能……”便夺门而出，留下我一个人，孤单单地在一种激动后的恐惧与懊悔中爬在桌子上，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冰羽呀，你知道吗?那一次，我的心简直沉到末日来临般的绝望的深渊中了。不但如此，我产生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种痛心疾首的懊悔和无地自容的羞愧。我简直不敢再走出这个房间一步。我懊悔我的那种可悲的“勇敢”行为吓坏了你，也吓坏了我们之间的纯真友谊。我真不敢细想，在那一刻，我在你的眼睛里变成一个多么可怖的形象。我这一次是用真正的男子汉的拳头捶打起桌子和我自己的脑袋，那巨大的“砰砰”声惊得路人都探进脑袋询问为什么。我只好用临时编造的谎言掩盖事实的真相……
但是，上班的时问到了，我不能不到办公室里去。那个平时被我视为快乐王国的设计室，此刻真如地狱般令我颤栗。我不知道我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我只知道我想故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怎么都装不像。我抬头看天，天空是那般明亮，这使我顿时产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危险感，我盼望突然飘过一块阴云遮住那颗发光的巨星；当我看到大院里来来去去的熟人的笑脸时，我总感到里面包含着讥讽和挖苦……我感到我失去了众多朋友的同情和爱抚；特别当我看到你那因为惊吓而显得苍白的脸的时候，我感到我失去了人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东西，我真想掉转头跑出那间令我颤栗的屋子，到最偏僻的角落里大声痛哭，用眼泪去洗涤我内心的羞辱和痛悔
冰羽呀，这个时期，我内心痛苦到了极点。我本来以为我的感情是那般纯真、那般圣洁，我经常想着要用我对你神圣的崇敬保护你不受任何沾污，可是，想不到，终究是我的举动使你的心灵受到了损伤。我不知道你当时怎么看我的，但我自己固执地认为，你一定把我看成了轻佻浮浅、行为放肆的不规分子，我的痛苦，最大的根源就在这里。这时，我才更加相信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凡是使人幸福的，终究又会变成他不幸的源泉。我的第一次热恋，就是这样的结果，我所感到的悲哀和痛苦，确实是无边无沿的。
我的心中已经没有了爱情，就像一盏灯没有了光亮。我明显地瘦了。人们都用可怜的目光瞧着我。我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非常可怜的人。我只好闷着头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工作上。我变得沉默寡言，同时也无比乖顺。恰好在这期间，机关里要评选先进工作者，大家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竟然把我选上了，我极力地、诚心诚意地推辞，大家还是不肯改变初衷。这并没有使我忧伤的心得到宽慰，相反，倒增加了我的不安和负罪的感觉。尤其是看到你又像以前那样，一个人独坐在角落里默默工作、学习、郁郁寡欢的样子，我就更不敢接受这个本来使人愉快的光荣称号了。终于，在举行发奖仪式的那一天，我借故请了个事假，离开了机关。我实在不敢当着你的面，走上那个辉煌的讲台，去领取那个令无数人羡慕的奖状，更不敢在你的眼睛的盯视下，接受摄影记者的采访。秋菊呀，我实在是想用最残酷的刑罚来惩治自己，只要能赎回我的过失，改变你对我的印象。
可是，当我假满从外面回来，人们把那张镶着镜框的奖状抱到我的面前，一方面表示祝贺，一方面又埋怨我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光荣的时刻离开时，我羞愧得低下了头，我只盼望着人们少说几句，赶紧走开。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转圈了。我几乎是用箭一般的速度把那个耀眼的镜框塞到卷柜里。我难过地用眼角扫了一下你坐的角落，我发现你正在安静地看书。你的头发似乎是有意不加修饰，显得蓬乱，衣服也很随便。你同谁也不交谈。我看你这个样子，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刀剜般的难受。都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过错，而使你变成这个样子呀!当时，我确实有过一个誉高的念头：如果能使你高兴起来，不再愁眉苦脸，不再生我的气，我就是去死三次，也在所不辞。可是，我找不上机会表达我的心意。因为我看不出你已原谅了我。有心在办公室里给人表白，我恐怕你让我当众下不了台；有心到你的宿舍里去给你表白(你绝不会再到我的宿舍去)，又怕你再一次因惊恐而高喊“干什么”……我确实完全丧失了再去同你谈话的勇气，只好在心灵的深处进行自我忏悔，祝福你愉快起来，我期望着哪一次在路上偶然遇见你，在无第三者的情况下，当面向你致歉，并恳求你仍像没有发生那件事以前对待我，我将以感激的心情永远铭记你的恩情。
有一次，我到一家商店里买一支绘图笔。我看到柜台前有一位女同志在挑选着什么。我心中想：这位女同志的背影多像你呀!可惜，她不是你。我听售货员正在回答她的提问。她们好像在谈论着几种牌号的绘图笔的质量和价格。我无意中插了一句。听到我的声音，那位女顾客猛地抬起头来。我向她的正面看去，竟然呆住了：原来正是你呀!我想启动嘴唇问候一声，可是我的嘴终于没有张开。因为我看到你的脸又“刷”一下红了。你还没忘记那个早晨令我痛悔一辈子的场景，你像躲避瘟神似地急忙避开了我的目光，你连绘图笔也不买，几乎是跑出商店，跨上放在路边的自行车，走了。我呆呆地望着你远去的背影，心中不免又是一阵怅然。
冰羽呀，当时我第一次产生了对你的不满：你那颗慈善的心为什么变得严酷起来了?你就不能对我表示宽恕和谅解吗?你真的以为我是一个坏人吗?我的那颗心你了解多少呢?我在想，假如你能主动向我点一下头，或者宽容地听我问候你一声，那么，你那颗伟大的心(平凡人也有伟大之处)，将是我永远崇拜的神灵!
的确，我病了，我活跃的精力已变成不安宁的懈怠。我不能吊儿郎当，又不能安心工作。我的生活的网已将纲绳揽紧，我失去了对大自然的感觉。我这时只是想到某一个荒凉的山沟里去，或者给铁路当巡道工，或者到小煤窑里去背炭。我渴望着能像一个没有文化的、粗鲁的傻子那样，从清晨睁开眼睛起，所想的就是干活、吃饭、然后休息。我常常独自那样想，如果我变成他们那样，我一定会忘了人世间所有的烦恼，一定会重新快活起来。我几次想给领导写请调报告，想到基层找个事做，我只消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可达到目的。但后来再一想，我不能够。我想起《人生》里的高加林，他企图用残酷的劳动来折磨自己，使自己变得比农民还农民，这其实是自己欺骗自己。他那颗追求改变自己处境的心非但没有因此而泯灭，相反，比任何时候更强烈了。我不能够那样实行自我欺骗。
冰羽，我的那种内心不安的烦躁，不正是一种对自己曾经崇拜过的恋人的一种期待?我的内心其实是在渴盼着事情会起变化，因为我从来还没有丧失对你的信念。因此，在那痛苦的日子里，我甘愿留在这个单位，承受着羞人的难堪和熬煎。
你与我的宿舍相隔约有四十米的距离，正好处在一个直角三角形的两个锐角，中间是一开阔的大院，无遮无拦。每天，只要我把门打开一个小缝，就会看到你那扇紧闭的门。我常常在休息时，站在我的门后，透过那敞开一线窄窄的门缝，遥遥窥视你开门、关门的身影，我常常盼望着你在开门或关门的瞬间，能随意顺过头来向我这边瞥上一眼，可是，我注视了无数次，你却没有一次。
有一次，下午下班以后，我独自坐在宿舍里，什么也无心做，无聊极了。我站在屋子当中的地面上，又把门打开了一条窄窄的小缝，默默地看着外面。我又一次看你匆匆从我门前经过，你仍然没有回头。我一直目送你的身影进了你的宿舍。我非常难过。我站在那里遥望着你的那间屋子，就像隔海遥望一座神秘的孤岛，我猜不透那座孤岛中的人儿现在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我始终怀着焦渴的心情企盼你突然打开那扇紧闭着的无情的门板，露出你那青春的脸来。只希望你露一次，哪怕不朝这边张望，那末，我也感受到了你那颗善良的心。但是，几分钟过去了，你的门纹丝不动。在苍凉的暮色中，我的企望变成了绝望。我无精打采地伸出手去，要将我那道微开的门关紧，不再朝外张望。就在这时，我的沉寂的心突然猛地跳动起来了：我看到了那扇紧闭的门板在移动，你终于跨出了一步，站在门槛上，而且竟第一次向我这边张望了一眼！这是多么恩重如山的一眼呀！感激的泪花立即涌满了我的眼眶：你猜到了我的心！我激动得像个虔诚的基督教徒，用手不停地在胸前划着十字。这时，我又看到你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我的心早已得到满足，我悄悄退在门后，站在能看到你，而又不让你看到我的地方，准备像以往一样，目送着你从门前走过。我看到你起初低着头，脸面毫无表情，及至快到我门前的时候，我发现你用手捋了一下两鬓的柔发，抬起头看了看，突然悄悄地笑了；你又低下了头，继续朝前走，你用上牙齿咬住了下嘴唇，微微摇头，又笑了……
我突然慌乱起来了：你确实是向我走来的，你要推我的门了!我急忙朝后退了两步，坐在那张三屉桌旁的一只凳子上，抄起一张过期的旧报纸，赶忙堵在眼前，装作什么事也未发生的样子“专心致志”地读报。我感觉到屋子里有了亮光，你已推开门站在地当中了，但我还是没抬头。你也不开口，就那样站着。我实在不能再这样装下去了，我只好推开报纸，抬起头来，泪水却已止不住涌出了眼眶j虽然这一次，你只是为了给我还一本书(那次你朝出奔跑时，忘了把我的书放下)，但我不能不从心底里感激你l佩服你!
我的心情又明朗起来了，又开始参加青年们的快乐王国了。我与你见面只是点头打一声合乎常规的招呼，但是，我的表情自然多了。那天过后不久，单位就派我出差。清晨起来，我随便吃了一口早点，收拾好背包，推上自行车准备出发。车子刚走到你的门口，你突然打开门，从里面跑出来。你望着天空，嘴里说着：“我以为到了上班的时间了呢!”我骑着自行车走了老远，回头一看，你还站在你的宿舍门口。秋菊呀，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我自己相信那是你在为我送行。我仿佛听到了你在暗暗祝福的声音。这一天，我的心对生气盎然的自然界充满了温暖的感情，我觉得它正在不断地向我倾泻欢乐，再一次使我的周围的世界变成了一座乐园。我骑在自行车上眺望公路两边的肥沃的土地和远处连绵的山峰，观看万物在我周围欣欣向荣地生长。我看见一条小渠，从近处的田野一直流向远处的黄河，可爱的云彩被晨风吹拂着轻轻飘移，我又听见鸟儿在树林子里生气蓬勃地歌唱，无数的大车小车迎着颤动的晨光匆匆奔驰在公路上。这熙攘纷乱的生活画面又使我的注意力移到附近一堵临路的石壁：那坚硬的石头上生长着葱绿的苔藓和小草，一棵小树从无土的石隙中倔强地挺直了它的身体，把充满了整个自然界的无限的生命活力非常活生生地显现在我的眼前，充溢到我的心头。
冰羽呀，只消想到你为我送行，我的心里便觉得舒畅无比。那天，车子行到半路，因为注意力不集中，’摔到路旁的沟里，虽然脸上擦破了皮，车圈也碰弯了，但我毫不在乎，翻起身来，扛着自行车一直走到有修理铺的地方，我不觉得累。因为我一回忆到早晨你曾为我送行，便振奋了我的精神。我毫不怀疑未来的美好，我突然像一个伟人似地大声宣布：“我拒绝接受人类末日的说法!”
此刻，我真的相信：世界上最能令人满足的感情是信任和谅解，世界上最能给人以力量的是友谊和爱情。 ．出差回来，我干劲十足地工作了两个多星期。两个多星期中我自以为已把过去的罪恶全部赎回，我浑身变得轻松自如。我本以为自此以后，我和你便会在一种宁静的友谊气氛中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可后来的事实却证明，我的这种想法是不现实的。因为我低估了我对你海洋般深沉的爱。特别是当我们的接触频繁起来以后，你对我的宽容和友谊一总是不断地激发我的想象力，我本来已昏昏睡去、消沉在人生梦境里的那颗男子汉的心，又被你的天真无邪的举动唤醒。有一次，我到你的房间里去，你正好拿着一只用尼龙丝编织的一朵小花和一只小鸟，你见了我，故意把它置于鼻子前嗅着，并且说：“这朵花真的有沁人的芳香呢，不信你闻闻。”说着，。你把那朵小花递给了我，我拿着这朵小花，立即想起了若干个月以前我曾对你在台布上绣花的赞誉之词。我的脸红了。我把这朵小花真的放在鼻子前，不错，是有一股香味，这股香味使我立即联想起了你……你又拿着彩色的“小鸟”，用你的嘴亲着它的嘴，并且说：“你看，它的嘴也在一动一动的，仿佛对你说话，或者做出一种嗷嗷待哺的样子，让你给它喂食。”——我实在不敢再看你了，我把头扭了过去。秋菊呀，你又一次使我想入非非。唉，就是因为这，我才又一次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深渊。我第二次对你产生不满：你不应该做出这些举动。可是，——不，我又否定了这种不满。为什么不应该?你是多么信任我!从此以后，我的心中逐渐又增加了一层惆怅。我常常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不知所为。其实，我明白，我的心底里还有一种对于爱情的呼唤。我虽然曾经非常感激你对我的宽容大度，为我们之间的友谊的恢复而高兴，但我是实在不满足这种单纯的“友谊”，我需要爱情。而关于这一层，我仍然猜不透你的心。因此，在同你的交往中，我不仅倾心谛听你的内心的声音，而且，我的眼睛也变得哀伤和呆滞了。我的这种微妙的变化，决然逃不出你的眼睛。你已经明白了我的这种感情的暗示。在这一点上，我对一位外国作家的一段话确信不疑；“女性的本能永远具有无意识的、深入事物和现象的隐秘本质的能力。男子的学识渊博和有条不紊的智慧对女性本能的直觉力量应甘拜下风。”这段时间里，我心中究竟又起了什么波涛，对你抱有何种想法?我相信你已以女性的直觉观察得一清二楚。因为在一件事情上，我清楚地发现：你已打定主意，采取一切办法疏远我。如果说，有时候你表现得犹豫不决，那完全是因为你出于对我的真诚友好的爱怜。我知道你也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在你企图明确地同我再一次疏远以后，这会使我本人付出多么巨大的感情代价。但越是这样，我发现你越有一种妥善解决这个问题的决心和紧迫感。
有一次，是个星期天，我去找你，你正在一张信笺上写着什么。我进去后，坐在你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我对你说：我整天觉得无事可做，甚至想不起给谁与一封信，因此，我也不会收到谁的信。我如果能收到无论准的信，那末一定会高兴得象神仙似的。你抬起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甜蜜的微笑，以掩饰你心中的窘迫。你终于说话了：“——那么，我给你写一封信，你会高兴吗?”我叫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说：“当然。不过，你可不要……”我根本不愿再听“不要”后面的那些话了。我实在有点迫不及待：“什么时候?”你说：“现在，就是这一封。”我简直像抢似地从你手中夺过了那张信笺，颤着双手，捧读起来。可是，这是一封什么样的信啊!在那些充满了爱怜和抚慰的语句中，却跳出了这样几行字：“……我不能不告诉你，早在认识你以前，我的命运就已同另一个人的命运联在一起了。但是，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你同他一样好……”我呆住了。“一个好人”!现在说这句话管什么用!我的目光从信纸上转移开来，吃惊地在你的脸上看着。你点了点头。我却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了起来。从牙缝里喃喃溢出这一句话：“……已同另一个人的命运联在一起了j”你感到你的这句话已使我失魂落魄了。你故意提出别的问话，企图转移我的感情，但是，没有用。
“不，冰羽，你骗我!‘他’是谁?”我叫道。
“这是真的。我不骗你。他叫元戎，在环卫处工作。”你极力把话说得温柔。可是，这一切掩盖不住你那着急的情绪。因此，你不断地抚慰我；“冰羽，你要想开些，你要克制你自己的感情……”可是，我已经嚎叫起来了：“想开些!克制!你说的倒轻巧!……我的愿望呢?!”这一次是你过来抓住我那乱挥乱舞的手了；“冰羽，你不能这样，你应该安静下来j你是一个有能力、有知识的人，你是一个男子汉!你把你的不幸的恋情从我的身上移开吧!我除了对你表示怜悯，别的什么也不能答应你呀!”我咬紧牙关，用阴郁的眼光看着你。你又说；“你只消想一想，天下之大，你为什么只要我?只要我这个已经有了主的人呢?”我使劲把我的手从你的手里抽回来，觉得你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发问有多么伟大j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在我的这种空前的暴躁面前，你的脾气变得格外温顺，你不反驳我一句，你的脸上有着深深的忧伤。你仍然在耐心地劝我：“听我的话吧!假如你真喜欢我，你就应该为了我的安宁，不要再这样了。你一定会幸福的，相信吧，你今后一定会遇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我是一个曾领略过幸福、现在又要远离幸福的人。听到你这句话，只觉得你是在打官腔，做官样文章。我冷笑了，准备再说一句带刺的话，好好挖苦你。这时，你的门被人推开了。来者是一位身体微胖、个头不甚高的白净男子。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的涤卡中山装。显然，他已经听到我们在争吵。我俩冷冷地打了个招呼，便各自找了一个座位坐下。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尴尬的空气，你只好起身为我们做介绍；“这就是元戎。这是我们设计室的吴冰羽。”这时，我们俩才又抬起头来认真地打量起对方来。唉，说句实话，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你的爱人应该是这个样子。当时，我甚至产生了一个挑战的想法；就坐在这里不动，让你就我们两个做个比较吧。我相信我在无论哪一方面都不会比他差。我还固执地坚持着：我认为你和我在一起要比同他在一起更幸福。虽然他可能是一个有着很多优点的男子，是一个值得爱的人，可是，我总觉得他不是一个可以满足你的心愿的人。他缺乏某种敏感和柔情，他的心仿佛不会轻易受到感动，他同你不如我与你那么心心相印。假如老天赐你做我的妻子，你我都会感激不尽的。我一想到这一假设，就止不住辛酸。我知道，自己的这种愿望是徒劳的。这种挑战也不是值得同情的。因为我看到元戎在指挥你做这做那，有时还要对你的回答表示某种程度的不满，你诺诺连声。我看出来了，你对他是崇拜的，感激的，你不会在我们之间进行什么“选择”了，于是，我离开了你，不管你与元戎如何挽留。
过后，我从他人处得知，你的心情也不同寻常。自从你同我正式谈过话后，你总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样子。你常孤单单地只身独坐，你肯定会默默地回忆我们之间昔日的种种恋情旧谊。你也一定在我与元戎之间做过比较。我毫不怀疑，你愿意同元戎永远结合在一起，你在你给我的那封信上说过，元戎对你的真诚和爱情，你是深信不疑的，你对他也是一片真心。他的安静沉着与老实可靠是他的最大优点。把自己的一生建筑在这些基础之上是十分应该的。同时，我也毫不怀疑：我在你的心中也占据了十分宝贵的位置。我的离去，不但对我来讲，是一个撕心裂肺的打击，同时也会在你整个心灵上撕开一个可能永远无法填补的裂口。我也发现你在尽一切努力，企图使我变成你的同母胞兄，你也极力修复我与元戎的关系。但是，这一切，又是多么徒劳无益。虽然我相信你的真诚，相信元戎的高尚，但是我自己却无论如何做不到：我不能看刘你与元戎亲密的样子。我承认我的心胸狭窄，妒忌心重。有时候，我强迫自己就像有些电影和小说上讲的那样，同自己过去的恋人及其丈夫做个朋友，生活在一起，可是一旦我看到你新浴后披散在肩上的瀑布似的柔发的时候，我的心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我实在骗不了我自己。我对你的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为了爱，我不能不离开你，不能不要求离开这个单位。于是，在我稍微冷静下来的时候，便给你写了一封短信：
冰羽，我已决心离开你，离开我所爱的设计室及诸位同事。你曾经是我的愿望，可是现在，这种愿望已经消失了……
写完信，我下决心不再去找你，无论是你叫我，还是别的原因。可是，我实在坚持不下去，在我的请调申请即将被批准的那一天晚饭后，我又走到了你的门口，忍不住敲了你的门。我觉察出你在屋内慌乱的样子。打开门后，我感觉到你的心在怦怦跳，这可以说是自从我们重新接触以来的第一次。你一会儿给我倒茶，一会儿给我让座，一会儿又收拾桌子上本来摆得很整齐的书报，一会儿又站在门口喊那位已改了脾气的“坏脾气”姑娘过来。后来，你终于回到屋子里，可是，你竟然莫名其妙地以激动的声音质问我：“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过不再来了!……”我相信，当时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在你的房间里呆若木鸡似地站着。我看到我给你的那封信还摆在你的案头，我顺手将它拿了过来，揉碎，便颓然地坐在一条小凳上。这时，你安静多了。你慢慢恢复了常态。你开始问我最近还读不读《人生》。我没回答。你拿过一张《中国青年报》说：“我最近读到了一篇文章，我盼望着你也能读到它。你应该有愿望，但你的愿望不应该是我呀。”你说着，便用颤抖的声音读起了那篇题为《愿望是半个生命》的文章。
“愿望是半个生命，淡漠是半个死亡。”这是黎巴嫩著名诗人哈·纪伯伦说过的一句名言……
纪伯伦是这样描写青年人的欣喜心理的：“她——他的心灵，开始读云彩写在太空面庞上的文字，欣赏微风绘在水面上的图画。她——他的心灵，懂得花朵的气息，理解山鸟与夜莺的歌。”就是说，他(她)们都用辉映着甜蜜愿望的双眼，去观察生活，领：受生活的快乐，因此，感受到自己与外界是多么和谐，世上的一切都那么值得欢欣!
一汪泪水从我的眼里涌出来了。我紧紧地握住你拿报纸的手。你也流泪了。你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你的良苦用心给我的感触太深了。我觉得我们俩都是不幸的，因为我们的眼泪在一起涌流，可是，你比我坚强。我的嘴唇在你的手上燃烧，你禁不住全身战栗。你这一次朝回抽手的动作非常缓慢。并且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你留给我的印象是i既想从痛苦和同情的重压下挣脱出来，又想不再惊吓了我。你把报纸递给了我，求我继续朝下念。我的声音也在颤抖，断断续续地读道：
固然，生活中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你给欢乐下了请帖，虔诚地请她与你作伴，可是，那位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忧愁，却蛮横地排闼而入，在你身旁纠缠不去。这种情景恐怕是每个人都领受过的。但是在这种境地下，你仍然没有理由放弃你的生活愿望……
……伏尔泰说：“人类最可宝贵的财富就是希望，希望减轻了我们的苦痛，为我们在享受当前的乐趣中描绘了来日的乐趣的图景。如果人类的目光只限于考虑当前，那么人就会不再去播种，不再去种植，人对什么也不准备了：从而在这尘世的享受中，人就会缺少一切。”列宁更加重视人的愿望，曾这样说：“如果他不能问或跑到前面去，用自己的想象力来给刚刚开始在他手里形成的作品勾画出完美的
图景，——那我就真是不能设想，有什么刺激力量会驱使人们在艺术、科学和实际生活方面从事广泛而艰苦的工作，并把它坚持到底。……”
这引证的力量完全征服了我这个绝望的人儿。我仿佛是一个沉睡了许久突然被人唤醒的人。我用一种少有的目光看着你，虽然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以前那种妩媚，看不到那非凡的精神之光，一切都消失了。但是，你那更动人的眼光透露出最亲切的关怀和最诚挚的同情，这深深地打动了我。“唉，你确实是我的愿望。即使你现在已属于另一个男人。可是，只要对我的关怀和同情没有失去，我的愿望就不会失去。我就还能满怀希望地去生活!”——我抓住你的手在诉说。你再一次把我的手轻轻推开，缓慢，然而庄重地说：“你不应再这样了。这是最后一次了，羽之!”说完，你站起身，我也起身而立，我们对视了足有一分钟，然后，我拉开门，走了。
“这是最后一次！”你对我下了命令。虽然一想到这句话，我的眼眶里就涌满了泪水，但是，我却打消了原来准备一个人跑到外面，远远地在旷野里独处盘桓，在用小石击水中寻找欢乐，或者和衣而卧，躺在夜雾弥漫的潮湿的草滩上，听任蚂蚁、蚊蚋叮咬我的肌肤，在严酷的自然力的打击下，寻求轻松的想法。而是在你的请求下，最后一次到我们常爱去的秦渠畔散步。月光映照着的秦渠是美丽的，那哗哗流淌的渠水和月影斑驳的小树林，在我的心中占有十分宝贵的位置，这里是我同你第一次相知的场所。我们每一个人在重新踏上这块地方的时候，心里都百感交集。你站在一棵柳树前赞叹道：“啊，多么美丽的黄昏!”我本来想接上一句：“可是一切都在死亡!”(这是电影《叶塞尼娅》里的一句台词)，但我终于没有说出。我觉得从现在起，我不该再说这些丧气话了，可是别的话我一时又不想说。我们只好沉默，一直到分手。
我们从此便分别了。
冰羽，在总结我们的这一段交往中，我处处感受到了你那颗伟大的心灵：你喜欢我。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高明了许多，因为我达到了我所能达到的极境。我是怀着这种感情离开你的，离开我的设计室的。我回忆，我们的交往是由最精致的情操和最隽永的机智不断地交织而成的。特别是你关于“愿望”的见解以及朗读那篇文章的情景，这一切值得我永远珍重。
在我把这一切告诉我的亲人们的时候，他们都十分不理解。他们惊讶地问我：“你究竟爱她什么呢?你讲的都是些七零八碎的事情。她同‘坏脾气’的那一席谈话就能把你倾倒成那样?而关于她的智慧、才能以及对工作的态度和工作成绩等等，你一点都没有说……”天哪，他们让我关心你的智慧和才能，关心你的工作态度和工作成绩!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些。我到现在还认为，关心你的智慧和才能，那是单位领导的事。我当时是一个恋人，我关心的只是你的心灵，只是“我是否喜欢你”。而对于这一点，我可以用渥伦斯基的母亲称赞安娜·卡列尼娜的话来表达我对你的评价：“我可以和你走遍天涯，永无倦意。你是那样一个逗人喜欢的女人，和你一道，谈话愉快，沉默也愉快……”这就够了。马克思不是在给燕妮的信中也说过这样的话吗：“……然而爱情，不是对费尔巴哈的‘人，的爱，不是对摩莱肖特的‘物质的交换’的爱，不是对无产阶级的爱，而是对亲爱的即对你的爱，使一个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仅此而已，还有什么呢?
冰羽，清晨的阳光已把大地照得一片明亮，该上班了。我合住了信笺。为了你和元戎的安宁，我听从你的命令，我知道什么是我生活的愿望。但是，我的心里确实有一个声音在呼唤：请你记住，当惶惑的黎明迎着阳光打开了它迷人的宫殿；
请你记住，当沉思的黑夜
在它银色的纱幕下悄然流逝；
当你的心跳着回答欢乐的召唤，
你听，在森林深处
有一个声音在悄声低语：
请你记住。
······
(选自《荒原的呼唤》，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原题《愿望》，原载1983年《银南文苑》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