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7高地的幸存者(长篇小说)

五、枪王

杨高从小酷爱武术,更热爱手枪。为什么喜欢手枪呢?他自己也搞不清。记得小时候看电影,银幕上的英雄人物经常手枪一挥,高喊,同志们,给我上!打那以后,他就喜欢上了手枪。总之,一个人的喜爱可能与他的个性有关,有些随意和盲目性。杨高就属于这种人。
七八岁的时候他跟父亲的警卫员练武,他手脚灵活,出拳孔武有力,双脚都能踢到腰围以上。但懵懂之中,他觉得男人除了有一身武艺,还应该有支手枪,间或地在阳光下挥舞几下,感觉非常的酷。
16岁那年他穿上军装,到工兵连当通讯员。工程兵不是作战部队,平时枪械都锁在文书宿舍的枪柜里。文书叫符公发,是个超期服役的老兵,和他住两隔壁。符公发死脑筋,人也刻板,几次他要拿手枪玩,他都不答应,差不多把他给气晕了。
业余时间他坚持习武,从不间断,心里依然惦记着手枪,连晚上做梦都想有支手枪挎在腰间,英姿飒爽,要神气有多神气。但连队的手枪只有干部才有资格配发,战士都是清一式长枪。虽然长枪与手枪比,射击距离远,战斗力更强,但绝对没有手枪来得威风。他想。
有次连长查房,看到他蚊帐内贴了七八幅手枪图画,好奇地问,小家伙,你画这么多手枪干吗?他不知所措地眨巴着眼睛。符公发站在一旁嘻笑,嘿嘿,过枪瘾呗。连长从蚊帐内收回脑袋,一脸的严肃,说你把这些图画贴在蚊帐内,是破坏内务。
连长走后,他从蚊帐内撕下那些手枪图画,泪水也溢出了眼眶。符公发没走,一张一张地帮他撕,还对着其中一幅图画评价道,这幅画的线条特别好,有立体感。当时他很伤心,没有回答他。符公发说,你有这么好的绘画基础,以后还画手枪吗?他莫名其妙地愤怒了,大声说,我不但要画手枪,我还要考教导队,毕业后当干部,然后得到一支真正的手枪。
符公发笑了,好家伙,口气不小嘛。如果新兵都像你这样,部队发展肯定后继有人了。他将那幅手枪图画再次端详一番,说这幅画我喜欢,送我珍藏怎样?他说你宿舍有那么多真枪,干吗要我画的假手枪?符公发说,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画出来的手枪也许比真枪更富有艺术性。从这幅画的线条看,你有些绘画艺术的天赋。他嘟囔着,如果你不嫌弃,这幅画就送你了。符公发双唇一咧,说那感情好,十分钟后你来我宿舍吧。
符公发的宿舍像个小型军火库,几十只草绿色子弹箱整齐排列在床下,四个大松木箱里装满自动步枪,还有几挺班用机枪。他揭开一只装满手榴弹的箱盖,从中抽出一枚,熟络地拧开后盖,做了个投掷动作。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他哈哈一笑,告诉他这是教练弹,不会爆炸的。
当符公发把这些武器介绍一遍,终于从高处搬下那只装满手枪的箱子,没有马上打开,像推销员那样脸上洋溢着卖弄神情,知道这里装的什么吗?他脱口而出,手枪呗,快打开吧,我想玩。符公发脸上黯然失色,问道,原来你是想玩手枪?他说是啊是啊,我太喜欢手枪了。符公发厉声道,你到底想玩手枪,还是喜欢手枪?!他说我真的喜欢手枪,我从小就喜欢手枪。符公发脸上显得很平静,说玩和喜欢是两种概念,喜欢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和热爱。他说我太喜欢手枪了,参军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拥有一支手枪,挎在腰间走在队伍中。他的话似乎感染了符公发,他用钥匙打开锁,掀开箱盖——
啊,手枪,满满一箱排列整齐的五四式手枪!他像猎人见了野兽一样,伸手去拿其中一支手枪,被符公发一个坚定的手势阻止,他梦呓般地说,你不能这样提取武器,这样会伤害它们的。见他疑惑,符公发说,手枪是有灵性的,它们正在休息,也许正在梦乡,你这样粗暴会伤害它们的。他哈哈大笑,说你扯远了吧,手枪怎么会在睡觉呢?符公发睁开眼睛,将上衣拉直抻平,又把风纪扣扣紧了,军容严整地立于箱前,双手从中取出一支手枪。
这是一支崭新的五四式手枪,枪体在灯光下闪耀着蓝色光芒。符公发右脚迈出半步,左手叉于腰际,单臂据枪瞄准室内某一质点,做扣板机动作,嘴里还模拟子弹出膛的声音。很奇怪,刚才那个说话轻飘,人也刻板的符公发不见了,他神采奕奕,单手握持手枪,变成了一个让他陌生的人——威武、雄性,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们坐到写字台前,像欣赏宝贝一样看着手枪,满脸的兴奋溢于言表。符公发问,你了解手枪性能吗?他随口道,这是五四式手枪,7.62毫米口径,容弹8发,能有效杀伤50米范围内有生目标,是部队初级指挥员和特种兵的标准配枪。符公发高兴地说,你刚入伍,已经了解手枪的基本知识,很不简单。
符公发从抽屉里拿了块红布,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开始表演他的拿手绝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手枪带着风声,道具似的在他手里翻飞,娴熟的分解动作让他眼花缭乱。他手指粗大,强劲有力,布满了老茧,每根手指关节处的皮肤皱褶里都留残着尚未洗净的枪油痕迹。他像魔术师,手枪瞬间被大卸八块,弹匣、套统、枪管、复进机、卡簧整齐有序地摆放在写字台上,又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一支完整的五四式手枪神奇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惊诧不已,说你这么好的手枪分解本领,怎么学来的?符公发摘下眼睛上的红布,告诉他,在日常生活中,一定要严格按照训练规则,勤学苦练,还要用一颗心去理解手枪在实战中的意义,这样你才会发现手枪有那么多的奥妙。他好奇地问,怎么用一颗心去理解手枪?符公发打了个比喻,一把手枪摆在你面前,在外人看来,只是传统意义上的手枪,是可以发射子弹的工具。但在军人的眼里,它不仅是一把手枪,还是消灭敌人,保护自己的锐利武器。
那天晚上,符公发和他而侃侃而谈,时而滔滔不绝,声调越来越激昂、欢快、尖厉,说到兴奋处手舞足蹈,像快乐的儿童一样发出天真的笑声。他觉得自己对手枪的喜欢,仅仅是单纯的喜欢而已,而不像符公发对手枪的理解如此深厚、透彻,像了解自己身体一样。
一年后,符公发调到T师侦察大队当侦察排长,杨高接替了工兵连文书。临行前,他提出买几样礼物送给符公发,被他婉言谢绝。符公发从挎包内拿出一本合页,翻开让他看,竟然是一年前从他蚊帐内撕下的手枪图画,已经被他精心装裱过。符公发告诉他,这幅画他很喜欢,比什么礼物都重要,他会永远珍藏在身边。
接任文书的晚上,熄灯号刚响过,他搬下那只置放手枪的柜子。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锁,将手枪全部拿出来。他两手各执一把五四式手枪,瞄准宿舍里的任何景物,双枪左右开弓,嘴里不停地模仿手枪射击的声音。玩到尽兴处,他像银幕上的指挥员一样,手执双枪在空中挥舞,似乎有千军万马听他调遣,只要一声令下,立即闪电一样杀入敌人阵地……
他几乎玩疯了,手枪让他忘了时间存在。第二天早操理所当然地“溜号”了。当连长踢开宿舍门,他怀抱一大堆手枪,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刚入伍的小通信员周唯德告诉他,你今天没出操,连长发火了,要你写检讨……
周唯德坐在床边看他写检讨,边看边傻笑。他问,看我写检讨你幸灾乐祸了?周唯德说,连长说你抱着手枪睡觉哩。他说你小新兵懂个屁,这叫人枪合一,是爱手枪的表现。周唯德哂笑,在我们村儿,男人只抱婆娘睡觉,没听说抱手枪一起睡觉的。他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烦不烦,一边凉快去。周唯德嘿嘿嘿地傻笑,一溜烟儿跑了。
几天后,工兵连组织实弹射击,他是文书兼军械员,他和通讯员周唯德分别配发了一支五四式手枪。他特别兴奋,连上厕所手枪都吊在屁股后面。训练期间,他几乎没时间练瞄准,拎着手枪到处转悠,让那些扛步枪的战士幸慕得流口水。为了显摆本领,他还学符公发的样子,让大伙儿用布将他眼睛蒙上,然后咔嚓、咔嚓地分解手枪。
看到他表演,周唯德也来瞧热闹。他牛哄哄的也用布把脸蒙起来,玩起了瞎眼分解手枪的把戏。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三下五除二地把手枪给卸了,还完完整整地组装好,时间比他还快了三秒半。
等到众人都散了,他问周唯德,小子,当几天兵了?
周唯德不知道是责备他还是赞扬他,有些紧张,说三个月了……他又问,新兵蛋子,啥时学会了这本事的?周唯德松了口气,告诉他,听人说你分解手枪本领全连第一,我决心向你学习。这几天配发了手枪,我每晚练两小时,遇到困难本想讨教你,看你凶巴巴的,我只好去问连长……
除了脸色难看,他的心还像石头一样咯着。
实弹射击那天,天气晴朗,没有风也看不到阳光。缺少了紫外线照射,枪口准星不会产生虚光,避免了眼花引起弹射偏差。他左脚在前,上体自然下沉,单臂据枪瞄准前方的胸环靶。他平心静气,尽可能缩小手臂晃动,在击发瞬间保持有力的挺碗动作。当手枪准星与缺口构成平行后,他减缓呼吸并预压板机。随着连长一声令下,他一口气打光了8发子弹。
21环,不及格。他感觉有一股手枪金属般的寒冷传遍全身。
周唯德打了47环,成绩优秀。
连长的脾气有点像手枪缕火,只有在卡壳的时候才不会爆发。当天的连长真的没发火,哈哈哈地朝他笑,你不是自称工兵连的枪王吗?你不是人枪合一了吗?伟大的21环啊,哈哈哈……连长的阴笑让他心里发怵,像摇摇晃晃的木头,随时会一头栽下去。连长鼻孔里喘着粗气,大声呵叱,你根本不是什么爱枪之人,你对手枪的偏爱是因为你的虚荣,是他妈的叶公好龙!
队伍解散了,周唯德问他,什么叫叶公好龙?他心中五味杂陈,真想给这傻小子来一巴掌。见他不应, 周唯德越发好奇,傻呵呵地追问,叶公好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突然仰天大笑,叶公好龙就是我,我就是他妈的叶公好龙,哈哈哈,哈哈哈……
光阴似箭。两年之后一个万物萧条的秋天,他从军区教导队毕业,分配到K军后勤部,当了一名助理员。
K军后勤部是一排平房,又矮又暗,白天上班都要开灯。他所在的办公室只有三个人,处长、副处长,他是唯一的办事员。更让他失望的是,三个人只配了一把五四式手枪,由副处长保管,锁在办公桌抽屉里。他几次提出擦枪的要求,副处长都笑着说,后勤部门平时不用枪,半年擦一次就够了。
又要上班了,他沿一条离家不远的街道漫无目的地逛荡,心情跟地上枯黄的冬草一样。昨晚上,他和当副军长的父亲彻底闹翻了,他要求从后勤部调到司令部,遭到严辞拒绝。后来他们越吵越凶,要不是母亲出面解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结果。尽管他离开了,但父亲的话依然在耳边回荡:想要老子给你开后门儿,那是做梦!
星期六下班了,他没法回家。父亲不让回去,要他住集体宿舍。那天他似乎枪瘾发作,又惦记着副处长抽屉里那支五四式手枪。他到服务社买了白酒还有一些吃的,约副处长到办公室喝酒。
几杯酒下肚,副处长有些高了,开始喋喋不休地和他说了一大堆废话。等到一瓶酒见了底,副处长醉得像条狗一样,躺在地上呼呼大睡。他从副处长皮带上取下钥匙,打开抽屉,终于看到了那支五四式手枪。像久别的情人一样,他把手枪紧紧握在胸前,差不多就要哭了。
东窗事发是春节过后的某个晚上,差不多凌晨两点多钟的光景。当政治部保卫人员敲开他的单身宿舍时,他没有休息,正在擦枪。于是,人赃俱获。
办案人员审问时,他否认了自己盗窃枪支的主观行为。他说,我这是借枪,借条就在副处长办公桌左边第三格抽屉里。办案人员找到那张签着他名字的借条,让他和副处长当面对质。副处长矢口否认了他们之间的借用关系,甚至连那天晚上俩人喝酒都赖得一干二净。他气疯了,挥手一拳,把副处长的门牙打飞。
丢失的手枪找到了,但盗窃枪支的罪名很难认定,毕竟没有哪个窃贼会白纸黑字,写一张签了名的借条放在失主家里。如果说是借枪,报案人闭口否认,又无辅助证据可供。后来处长告诉办案人员,说他几次听到过杨高向副处长提出借枪,但结果不清楚。考虑到事情的复杂性,保卫部门写了份情况简要,层层上报,由上级决定。
杨副军长在报告上批示:私藏枪支,杨高撤职;殴打报案人,关禁闭15天,送乳房沟劳动改造。

由于殴打守卫战士,新来乍到的杨高被关禁闭3天,禁闭地点依然在羊角山饲养场。
饲养场已经养了200多头猪,十几头牛,还有一大群羊。由于饲料供应不足,几百号畜牲每天只能喂食一次,饿得嗷嗷乱叫。尤其那些二师兄最作怪,只要一窝起哄,其它栏圈内也跟着一起嚎叫,大合唱似的,几里以外都能听得见。由于排污功能不健全,污水粪便全靠人工运输,整个饲养场苍蝇乱飞,臭气熏天。
孙占元命令饲养员牛犇收拾了间旧猪舍,还在地上扔了些干禾草,把杨高关进去了。当然,要让杨高老老实实接受关禁闭不容易,不是周唯德根本办不到。毕竟一个连队出来的战友,没人比他更了解杨高了。他劝说杨高,现在军教队员都在开山垦荒,白天一身泥,晚上一身汗,吃饭都要轮班倒。把你送到牛角山睡大觉,算你的福份,许多人想来还来不了。
为了让杨高不闹事,平平安安度过三天禁闭期,周唯德让牛犇负责送饭,还特别叮嘱:一定要帮他洗碗。执行看守任务的三班长王富根也机灵,天天背着自动步枪,警卫员似的跟着杨高在饲养场转悠。杨高每天要练武,王富根也不阻栏,站在一旁看热闹,到了精彩外,还为他鼓掌叫好。
尽管环境恶劣,空气污秽不堪,那几天杨高心情不错,甚至主动帮牛犇喂了两回猪,清扫了四间猪舍。看到牛牛每天形影不离地跟在牛犇身后,他觉得奇怪。听到他问牛牛,牛犇不分表红皂白,操起侉腔开骂,牛牛是俺站岗时拣来的,他们说俺偷的,俺日他亲娘的。
杨高结束禁闭后,孙占元很不满意,找周唯德大吵一场。他认为周唯德没有履行职责,放任被禁闭人员在饲养场自由散漫,让一起本来严肃的纪律行为失去了惩罚效果。
周唯德辩解,现在军教队员都集中在山上复垦,饲养场人手不够,我让被禁闭人帮忙干些杂活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关禁闭是限制人身自自,而不是让他去看猪打架!
就饲养场那环境,你愿意去看猪打架吗?
你们是同一个连队出来的战友,他又是副军长的儿子,所以你才徇私枉法,放任杨高自由!
龟孙子,你胡说!
既然宿怨积攒已久,孙占元难以容忍。当周唯德夺门而出后,他把电话拨到H师到政治部孙主任办公室,提出撤换周唯德的请求。
孙主任没有同意,还告诉他,经干部部门考察,周唯德同志政治过硬,工作表现良好,拟提升乳房沟军教队副队长。希望你们积极配合,努力完成上级交给的各项任务。
放下电话,孙占元喝了一口野山茶,他感到又苦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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