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见过文人，只见过一个诗人．我幺爸．
我幺爸死的时候不到三十岁，死因是酒精中毒，我在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全身插满了管子，大小便不能自理，所以他的床铺总散发着从床下的尿壶里飘来的屎尿味．我幺爸是一个南方少有的高个儿，大概１米８４左右，每次去医院探他，刚到门口，就可以看到一张病床的床尾伸出两条带青黄色的细腿，那就是我幺爸．
我幺爸是我爷爷最溺爱的一个孩子，但是我从没见过我幺爸和我爷爷说过哪怕一次话．我幺爸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白衬衣一条灰裤子．我幺爸很瘦．站在家里的天井喝酒的时候象棵歪脖子树．我幺爸不和家里的人说话，每天中午我放学回家，我幺爸就起床了，我去上学的时候，就可以看见他坐在天井，他的石榴树旁边喝酒．我每天只有这个时候才可以看到他．在我记忆里，我幺爸从没有喝醉过，也没看见他和谁喝过酒．去年我拿家里的老照片去过塑的时候，从７０年开始照全家福以来的照片里，都没有我幺爸，我只看过他的一张照片，是他曾经在成都工作的时候照的．在一个广场上，镜头是仰视的，一个穿白衬衣灰裤子的瘦高个儿，头发稍显有些长，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这张照片，后来因为是唯一的照片，成了我幺爸的遗照，挂在灵堂．
我幺爸刚死的时候，因为个子太高，放在停尸板上，身上盖着素缟，还是露出了青黄的大脚．在盖棺之前，我小姨让我去摸一下我幺爸，说是＂以后再也见不着了＂，那年我十一岁．
我幺爸没有结婚，他白天都坐在家里天井喝酒，晚上就不知所踪，家里大人从来没有过问，好象家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中午一个女人从幺爸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为他作饭，从此就在我家住下了，她说她叫小荷．我幺爸也不太和小荷说话，一般都只是说＂买酒＂．而且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不知在望哪个地方．我幺爸在家里天井种了一棵石榴树，很好看，我从没见我幺爸浇水施肥，只是偶尔滴几滴白酒，树却长得很是好看．有一天中午，我准备去上学了，没看到他在天井，却看到石榴树好象结了几个青色的小果，我伸手去摘一个，＂啪＂我幺爸用筷子把我手打了下来＂别摘，还不熟＂说完，就坐下来开始喝酒，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那年我九岁．
我幺爸躺在棺材里，显得特别挤，加长的棺材好象把应该更宽的木料拿去加长度去了。我幺爸躺在那里，除了比平常更加青瘦之外，只有新剃的头最显得奇怪，头好象是死后剃的，还看得见小小的红口子，光光的头上也是青色，我爬在棺材沿上看我幺爸，他好象嘴角还有微笑，比住院时痛苦的样子好多了，我觉得他这样很好．我小姨催我摸一下我幺爸的脸，我才第一这么近的看我幺爸的脸．原来爷爷喜欢幺爸是因为幺爸长得和他几乎一样．只是更瘦，更淡．我摸了摸我幺爸的光头，我想他一定不喜欢他的光头，他一定不喜欢，他说树不可以没有叶子，人应该也要有毛发，这一点，是我幺爸死唯一让我不高兴的．
我幺爸用筷子打过我之后，他就开始让我去帮他的石榴树浇水，但是要在他不在的时候，当时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为全家人里他只跟我说话．石榴树的果子熟了之后，我幺爸给我了一个，我很高兴，没有舍得吃，悄悄放在房里，后来幺爸问我好不好吃，我说好吃，然后问幺爸没有吃吗？他说，没有，不吃．后来那些石榴果子就一个个熟了又蔫了，然后掉在地上，他没有去捡，也没有不高兴．
我幺爸死的那一天，只有两个人在哭，我小姨和小荷．
我幺爸进了医院过后，我去看过两次，我妈就不让我去了．
我幺爸死了过后，家里人待小荷很好，我认为他们已经迟了，应该在幺爸活着的时候待他好些．我妈说我不懂．在我幺爸死了三年之后，小荷依然和家里人住在一起，我问过小荷为什么要跟我幺爸在一起，她说你不懂，我问她为什么不再找别人，她跟我说不想了．小荷带我去了幺爸的房间，以前家里人谁也没进过，幺爸死了之后也没改动他的房子．一开始，我很失望，我幺爸的房子里空得可以，只有一张床，一床很薄的被子，一个大衣柜．衣柜里两件白衬衣，两条灰裤子，一件外衣和两本书，床底下一双拖鞋一双皮鞋，便什么也没了，我看看了两本书，一本＜毛泽东文选＞一本＜陶渊明诗集＞．那个时候，我很生气，我气过世的幺爸，我觉得被骗了，上当了．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２００１年开始我在外地上大学，很少想起我幺爸．０２年过年回家上坟的时候，在外地呆了很久的小荷也回来了，我们一起去上坟的时候，我正在给我爷爷磕头，听到了一百米外幺爸坟那边小荷正在嚎啕大哭，比幺爸死的时候哭得更难过．我很想走过去安慰，被我妈拦住了．那一次上坟的时间特别长，小荷一个人在那边哭了很长时间，后来变成了细细的饮泣，还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但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大概是那天山上的风太急．
我幺爸死的时候不到三十岁，死因是酒精中毒，我在医院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全身插满了管子，大小便不能自理，所以他的床铺总散发着从床下的尿壶里飘来的屎尿味．我幺爸是一个南方少有的高个儿，大概１米８４左右，每次去医院探他，刚到门口，就可以看到一张病床的床尾伸出两条带青黄色的细腿，那就是我幺爸．
我幺爸是我爷爷最溺爱的一个孩子，但是我从没见过我幺爸和我爷爷说过哪怕一次话．我幺爸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白衬衣一条灰裤子．我幺爸很瘦．站在家里的天井喝酒的时候象棵歪脖子树．我幺爸不和家里的人说话，每天中午我放学回家，我幺爸就起床了，我去上学的时候，就可以看见他坐在天井，他的石榴树旁边喝酒．我每天只有这个时候才可以看到他．在我记忆里，我幺爸从没有喝醉过，也没看见他和谁喝过酒．去年我拿家里的老照片去过塑的时候，从７０年开始照全家福以来的照片里，都没有我幺爸，我只看过他的一张照片，是他曾经在成都工作的时候照的．在一个广场上，镜头是仰视的，一个穿白衬衣灰裤子的瘦高个儿，头发稍显有些长，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这张照片，后来因为是唯一的照片，成了我幺爸的遗照，挂在灵堂．
我幺爸刚死的时候，因为个子太高，放在停尸板上，身上盖着素缟，还是露出了青黄的大脚．在盖棺之前，我小姨让我去摸一下我幺爸，说是＂以后再也见不着了＂，那年我十一岁．
我幺爸没有结婚，他白天都坐在家里天井喝酒，晚上就不知所踪，家里大人从来没有过问，好象家里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在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中午一个女人从幺爸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为他作饭，从此就在我家住下了，她说她叫小荷．我幺爸也不太和小荷说话，一般都只是说＂买酒＂．而且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不知在望哪个地方．我幺爸在家里天井种了一棵石榴树，很好看，我从没见我幺爸浇水施肥，只是偶尔滴几滴白酒，树却长得很是好看．有一天中午，我准备去上学了，没看到他在天井，却看到石榴树好象结了几个青色的小果，我伸手去摘一个，＂啪＂我幺爸用筷子把我手打了下来＂别摘，还不熟＂说完，就坐下来开始喝酒，这是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那年我九岁．
我幺爸躺在棺材里，显得特别挤，加长的棺材好象把应该更宽的木料拿去加长度去了。我幺爸躺在那里，除了比平常更加青瘦之外，只有新剃的头最显得奇怪，头好象是死后剃的，还看得见小小的红口子，光光的头上也是青色，我爬在棺材沿上看我幺爸，他好象嘴角还有微笑，比住院时痛苦的样子好多了，我觉得他这样很好．我小姨催我摸一下我幺爸的脸，我才第一这么近的看我幺爸的脸．原来爷爷喜欢幺爸是因为幺爸长得和他几乎一样．只是更瘦，更淡．我摸了摸我幺爸的光头，我想他一定不喜欢他的光头，他一定不喜欢，他说树不可以没有叶子，人应该也要有毛发，这一点，是我幺爸死唯一让我不高兴的．
我幺爸用筷子打过我之后，他就开始让我去帮他的石榴树浇水，但是要在他不在的时候，当时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为全家人里他只跟我说话．石榴树的果子熟了之后，我幺爸给我了一个，我很高兴，没有舍得吃，悄悄放在房里，后来幺爸问我好不好吃，我说好吃，然后问幺爸没有吃吗？他说，没有，不吃．后来那些石榴果子就一个个熟了又蔫了，然后掉在地上，他没有去捡，也没有不高兴．
我幺爸死的那一天，只有两个人在哭，我小姨和小荷．
我幺爸进了医院过后，我去看过两次，我妈就不让我去了．
我幺爸死了过后，家里人待小荷很好，我认为他们已经迟了，应该在幺爸活着的时候待他好些．我妈说我不懂．在我幺爸死了三年之后，小荷依然和家里人住在一起，我问过小荷为什么要跟我幺爸在一起，她说你不懂，我问她为什么不再找别人，她跟我说不想了．小荷带我去了幺爸的房间，以前家里人谁也没进过，幺爸死了之后也没改动他的房子．一开始，我很失望，我幺爸的房子里空得可以，只有一张床，一床很薄的被子，一个大衣柜．衣柜里两件白衬衣，两条灰裤子，一件外衣和两本书，床底下一双拖鞋一双皮鞋，便什么也没了，我看看了两本书，一本＜毛泽东文选＞一本＜陶渊明诗集＞．那个时候，我很生气，我气过世的幺爸，我觉得被骗了，上当了．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２００１年开始我在外地上大学，很少想起我幺爸．０２年过年回家上坟的时候，在外地呆了很久的小荷也回来了，我们一起去上坟的时候，我正在给我爷爷磕头，听到了一百米外幺爸坟那边小荷正在嚎啕大哭，比幺爸死的时候哭得更难过．我很想走过去安慰，被我妈拦住了．那一次上坟的时间特别长，小荷一个人在那边哭了很长时间，后来变成了细细的饮泣，还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但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大概是那天山上的风太急．
后来我想起我幺爸的频率越来越高，我越来越羡慕他．
Written By 弋人 -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