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选自陈嘉映《价值的理由》
抽象观念
据说，人是观念的动物。 这话不假，我们谁没有一堆观念？
按理说，我们的观念是由经验培养的。我找工作，跳槽，看到有的职业辛苦挣大钱，有的工作轻松不挣钱，有的职业轻松挣大钱，逐渐形成自己的就业观念。 我们的观念，有时基于真情实感，有时只有稀薄的感觉内容，甚至没有感觉内容。 我们小时候，对资本主义有个观念，而且还是相当强烈的观念，虽然都不知道资本主义真是什么样子；现在我们见到了，经历了，感觉了，亲知资本主义是什么样子。
观念的理在于它跟真情实感的联系。 观念而合乎观念的理，而跟真情实感相联系，我们会说它是有血有肉的观念。 没有真情实感的观念，我们称作抽象观念。 总的来说，观念大了，亲知实感的内容就比较稀薄。 稀薄到一定程度，观念难免变的空洞、抽象。有的人一脑门子抽象观念。 比如西方人不讲孝道啊，比如人和动物是平等的啊。 当然，有的人真能体会到人和动物的平等，他的这种观念就不是抽象观念。
一排一排的观念连到一起，就成为意识形态。 我们现代人，抽象观念特别多，一个主要缘故，是我们有意识形态。 “意识形态”是个近现代产生的词儿，实际上，意识形态本身就是个摩登事物。 当然，前人也有观念，只不过，前人有一套比较完整的风俗，他们主要从这套风俗中习得观念； 今天，习俗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普及教育（普及教育即是习俗荡然之果，亦是习俗荡然之因）。 从前，少数读书人受教育，若说意识形态，他们有点意识形态，以“有思想“为荣； 普通老百姓把日子过好就得了，其中的佼佼者，有能力，有性格，也就够了，没那么多“思想”。 到咱们这个平民时代，教育普及了，人人都识字读报读书，于是乎，贩夫走卒也都有了自己的思想。从前人们行事须依于风俗，今人行事要有上升到一般观念的理由。
所谓“自己的思想”，当然有很少自己想出来的，还不是听来、读来的那些。 统治阶级一向关心民众，既然民众希望有思想，他们就会想办法提供思想，制造意识形态就成为他们的一项主要任务。 四五十年前，甚至掀起过“全民学理论”的大潮。 其实，哪儿有几个民众耐烦去弄明白理论里那些细密或烦琐的论证？ 无论多么高深的理论，人们记得的，只是其中几个让人喜闻乐见的观念，对民众来说，理论就是几个观念。 理论的黄金时代已经结束，当代，所谓读图时代，广告式的宣传，简单明快，才是制造观念的主要途径。 倒是大学教授们开始热衷理论，一教授创一个，或一教授创多个，面对四壁书架，顾盼自雄，盘算着怎么用它刚刚煮熟的理论来指导时代的实践。
缘于虚假的观念行动
通常，抽象空洞的观念只是说说而已，“只是个观念而已”，对一个人的行止没有多少影响。 有人信色即是空，但他像我们一样遇事权衡、算计、思虑、选择，有时比我们还多焦虑，算计得更精明。 具有人性善观念得人不一定都行善事，反过来，很多人抱有“自利是一切行为的动机”这种观念，他自己行事并不因此一定出狱自利。
观念若好听而空洞，我们就不仅说它空洞，而要说它虚假了。 不少美国人认真持有反种族歧视的观念，但跟黑种人、黄种人打交道时，还是一身西方中心。 专制国家的革命者，好多都认真怀抱民主观念，可他们做起事情来，还是专制那一套，读过现当代史，不能不对这一点印象深刻。
我说他“认真”，也许用词不当。不过，我想说，这观念虽虚假，倒不是说他用这观念来骗人。我们所怀的虚假观念，首先是把自己骗住。
如果空洞观念和虚假观念只是与实际行动脱离，“只是观念而已”，我们原不必拿它太当真。然而，我们不仅会出于真情实感行动，我们也会基于某种观念行动。 你喜欢一件衣服，也许因为它漂亮或穿着舒服，也许只是因为它是个著名品牌。 你可能不是为了省钱而是基于环保观念节约用水。你可能不是因为不相信盗版碟的品质，而是基于尊重版权的观念不再去买盗版碟。我们改变了关于动物生命的观念，会反对用动物做实验，不再购买兽皮大衣。 我们放弃了土葬接受了火葬，其中涉及一系列观念的改变。
依循观念行动本身没什么不好，可虑的是，人们也会缘于虚假的观念行动，它们产生的情绪和行为，甚至会十分强烈。 你十来岁，从来没有“历史反革命”给过你苦头吃，实际上你一个“历史反革命”都不认识，可是阶级斗争的观念却驱使你扑上去给他一拳。 你心中充满仇恨，这仇恨来的奇怪，它是从观念生出来的。
异教观念、巫师作祟的观念、阶级斗争观念、狭隘名族主义观念，引发过无尽的人间仇恨，造成数不清的屠杀， 其残暴血腥不亚于“史前人类”，其规模还远远过之。 狗熊就不会有这类仇恨，它不会因为谁是犹太人就扑上去击他一掌。 狗熊也不会因为崇拜哪个歌星去谋杀他，或自己割腕。 是的，甚至为殉情而死，也不一定足够真实，仍然可能出自空洞虚假的观念。 胡平曾说到模仿维特当真自杀了的青年，死似乎证明了他们的爱情是终极实在的，但在福楼拜的解剖刀下，我们也许仍能见到近代爱情观念中的虚幻之处。
何不跟着感觉走
我们常有抽象的、空洞的、虚假的、虚幻的、错误的观念。那我们干嘛要有观念？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有句话：跟着感觉走。我们干嘛不直接跟着感觉走？
我们无法只跟着感觉走。 有时，你没什么感觉；或者，你有太多的感觉，这些感觉又随时随地在变化。感觉纷纷杂杂，甚至互相矛盾，你一时感觉他充满敌意，下一分钟又觉得他很友好。 说话总不能前言不搭后语，做事总不能颠三倒四，说话做事，多多少少得有点统一性。观念本来是感觉的组织，为我们的行为提供统一性。 尿憋了，你却不跟着这感觉在繁华街头撒尿——除了憋尿的感觉，你还有别的好多感觉要照顾。
我不是说狗熊的行为不统一，而是说，人在另一个层面上获得统一。人本是有观念的动物。观念不是处在生活之外那样来影响生活，仿佛我们能够脱离观念生活似的。我们的“具体生活”本来就是充满观念的生活。人不只是动，不只是动物，人行动。而所谓行动，指的就是与观念相联系的活动。惟存在真观念，才会出现虚假的观念，否则，它要伪装成什么呢？只有在可能存在更高的真之处，才谈的上犯错误，才谈的上虚假和虚伪。 我们的感觉里浸满了观念，我们不可能把观念消除掉，只留下真实无欺的感觉，于是可以放心大胆跟着感觉走。
习俗破碎了，甚至意识形态也破碎了 ，不再有什么观念能够指导行动，这时候，我们就只能跟着感觉走，虽然不敢肯定这些感觉童叟无欺。 我们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即没有经验，手里也没有地图，于是，我们跟着感觉走。 不真实的观念泛滥成灾，整个观念体系、意识形态一片虚伪，认真的人就会警惕观念，反对观念。反对的是不真诚的观念，单纯观念的东西，脱离了生活经验，脱离了深厚的感觉。跟着感觉走这口号，主要并不是选择跟着观念走还是跟着感觉走，而是在反抗占据主导地位的空洞观念。20世纪80年代的人意识到了这些，说：十年动乱，十年动乱。旧的观念破碎了，新的观念阙如，我们仿佛不是在行动，而是在乱动。
观念批判
虚假观念产生虚假感情，促生虚假行动，引导虚假生活，缺乏观念的生活又琐碎无稽，乱动动乱，这让我们如何是好？
这种两难局面，使观念批判成为一件重要的事。 读书人的天职在于明理，批判虚假观念，以求我们拥有有血有肉的亦即合理的观念。 前面说到，宣传是引向空洞、虚假观念的主要途径。满文件、满报告都是关于历史和现状的虚假观念，满街、满电视屏幕的俊男美女和新潮商品，似乎要逼迫人们形成关于美好生活的虚假观念。
此外，我愿格外加上一点——观念批判还包括：我们的行为举止，并不需要也不可能事事获得观念的辩护。 谁不得发发傻、抽抽疯？守其大端可矣。事事都要显得合乎或明或暗的意识形态，是当代生活的重大疾病。 我们倾向于把琐琐碎碎的动机和欲望“上升”为观念。
但观念批判并不是要也不可能一般的回到纯粹的感觉。观念批判始终是在观念的层面上展开的。但我不大想如哈耶克那样说，我们用观念反对观念，仿佛我们要用另一套观念来取代现行观念。观念批判从根本上说只是否定性的。观念批判这项工作，止于揭露流行观念及意识形态的空洞和虚伪就很好。我一直觉得，今天的读书人，要用一套正确的观念来指导时代，不仅是虚妄，更多是错误。观念转变不能指望观念批判来包办。批判松解了虚假观念的束缚，为真情实感的观念的生长开辟空间； 而要生长出有血有肉的观念，所需要的不是读书人的指导，而是每个人自己和每个民族自己的经验与实践。
前面说到，只有存在更高的真之处，才会有虚假和虚伪。反过来，只要存在着更高的真，就不可能根除虚幻和错误。 观念批判是无止境的。诸子以来，凡事要讲个道理，跟着就来了自欺欺人， 也因此，“诚”被举为安身立命之本。诚当然要求我们不骗人，但首先要求我们不自欺。 读书人不是先知，不是要用自己的观念取代别人的观念，用自己的观念指导别人的生活。读书人不是世外人，其受虚假观念之制，殊不少于大众，对自己的观念进行深入的反省和更严厉的批判，应是深刻的社会批判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