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牛风波

扎 牛 风 波

 

  上山下乡一年多了,我们这些昔日的红卫兵小将在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下,走过了人生艰难的历程。这时已没有了政府的补助经费,没有了国家的供应口粮,没有了燃烧的激情;手上磨出了老茧,嘴里多了些秽言,心中充满了惆怅和幻想……


一、惹出祸端

  从吉桦公路榆林桥子向南,有一道大山,当地人称大王山,山北是桦甸,山南是磐石,磐石县呼兰公社富贵大队周家生产队就座落在大王山山脚下群山环抱的一条低缓的漫岗上。虽然历经了无数的“劫难”,山上依然生长着很多几搂粗的大树,夏秋季节山上郁郁葱葱,溪水潺潺,很有原始森林味道。冬天的大王山,更像一幅浓淡相宜的国画,远景是起伏的山峦、茂密的山林和掩映不住的积雪,使画面显得沉稳、雄浑,半山处的几块“飞白”,那是我们哥几个“滥砍盗伐”烧材给大山留下的“秃斑”;村子邻近的耕地都覆盖上了冰雪,再往下是两山夹持的一条大沟,从最上边的东北岔、西北岔村算起,长达十几里。山上流下的几股泉水汇成一条弯弯曲曲的河,经富贵、梁家,绕过孤山,流向公社驻地呼兰镇,汇入呼兰河。

  这一年冬天来得早,山沟里虽然消息闭塞,,可大山外面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人们欢庆“九大”的热情劲儿,不断地随着一条条最高指示的发表而高涨,山沟里人们的革命热情一次次被点燃,集体户的小青年陪着政治队长常常深夜挨家挨户宣传,搅得满屯鸡犬不宁。集体户里的女生们已经回城好几天了,哥儿几个商量好了,要在山沟里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可这一日三餐的操持,也就“历史性”地落到男子汉们的肩上,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多睡觉,少吃一顿,还能节省粮食,做点贡献。日上三竿,村里处处炊烟升起,,一片鸡鸣狗咬,集体户新房里冷气逼人,地桌上杯盘狼藉,摆着没有收拾的剩汤剩菜;墙上白霜足有二寸厚,地上盆里的洗脚水冻成一个砣。我从被窝里伸出头,扯下头上套的帽子,擤擤被柴油灯薰黑的鼻涕,伸个懒腰。惊动了睡在炕头的老崔,这时他早就醒了,在想昨晚有没有留下一点剩饭,他外号叫“剩饭”,个人忌讳,就扭过头来问我:“老面,肚子饿了吧?”可不,都睡够了,早已饥肠辘辘,哥儿们开始在被窝里研究“早饭”吃什么。时针指向十点,起床、洗脸、点火、做饭。十一点半,我们已经是饭后一支烟,活神仙一般的围坐在炕上侃起大山来。

  “大个”是个机灵鬼,身子骨还没长开,足有一米六高。守着矬子不说短话,我们都这么叫他。这会儿,他正吹得来劲,讲他跟赵山炮和猎手们赶围。那活,也就是围上山头,大声吆喝着向枪手靠拢。有时转上好几个山头也不见个兔子、狍子的影。我赶了一次就够了。不过就是空手而归,到了他的嘴里也变成了一场“大战”,讲得津津有味。坐在炕里的是我的好友“酸梨”,这外号使人直截了当想到他的性格:耿直、叫真,说出话来叫你倒牙。那梨,到了山里叫“烂酸”,于是他的雅号也改为“老烂”。老烂前天刚在公社参加野地救护训练班回来,手里摆弄着小册子,脸上带着一丝坏笑:“哼,这年头吹牛不犯法,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连毛也没打着,吹个啥劲。”眼神向窗外瞟去。

  集体户盖在村后面,略低于前几条街,自成一趟,半年里上下又各添一户,俨然形成一条新街。三间新房在村里也算气派,只是主人们不善修葺,房子四处透风。外面白雪皑皑,屋里四壁结霜,正应了那首歌曲:“新苫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房前很宽敞,东边是猪圈,那猪已经在女生回城前杀了,连猪头也被前几天来光顾过的外户同学一起享受了。西边是苞米楼子,里面装着大半下苞米棒子,那可是集体户里青年们一年的口粮。从城里下来第一年吃的是国家供应粮,政府拨款购买,第二年统统变成了自食其力,和社员们一样。虽然广播里天天说粮食增产多少多少,可我们这里却遇上自然灾害。年头不好,霜雪下得早,庄稼还没成熟,苞米捂在雪里,扒出来分到手里的玉米,撮不下来粒子,只好用刀削,磨成水面烙饼,本该是黄喷喷的苞米面大饼,却成了红色高粱米面模样,还带着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就这,也得悉心看护,一九七0年整个集体户的口粮就指着它们啦。

  突然,老烂喊了一声:“快!队里的牛又来偷嘴了。”

  我们几个脑袋一齐伸到窗前:可不,可恶的畜生正在肆无忌惮地把苞米楼子掏出个洞,往外叼苞米棒子。冬季,山里没有什么活计,牲畜大都散放。这下可好,集体户本就跟西边的生产队饲养所邻近,四周又没有夹上院子,老崔带领我们打造的苞米楼子,虽然用的都是好树好木材,为了上下方便,也仅高出地面一米多,这就成了队里老牛们的偷嘴“点”。几天来,已经赶了好几次,可畜生的本性是记吃不记打,这不又来了。

  “操家伙!”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哥四个抢着跳下炕往外冲。老崔一眼看到门旁戳着的扎枪,伸手抓在手中,气昂昂杀出去;我见他拿走了我的家什,只好顺手操起挂在门后的一把锄头;后边大个抓起铲灰的小铁锹,老烂跳下炕来,提起炕头的二胡也追了出来。老崔向东,我包抄到西,断住归路。两头牛看到有人来了,夺路逃窜,被我一拦,掉头向东。东边正好撞上老崔,只见他挺起扎枪,象猛将张飞,手持丈八长矛,一声怒骂:“看你往哪跑!”脚下一绊,一个踉跄,没有打着,牛冲出包围,在东头停下来往回观望。后边的大个和老烂两人急忙绕到东头,往下哄赶,两头牛急忙向西顺坡冲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老崔猛然一投,扎枪“刷”地刺中后边那头的黄牛下肋,牛拖着扎枪,绕过我的堵截,向饲养所狂奔。我急忙丢下锄头,向下追去。牛跑出五十多米,扎枪掉在小桥旁,跑回牛圈。几个路过的妇女吓得紧往后躲,我拾起带血的扎枪,拎回集体户。四人一验,估计扎进约一拃深。这回算让牛知道集体户的厉害。

 

二、研究对策

  静下心来,气也匀了,汗也消了,一琢磨,不好!这事恐怕不能就此完结,生产队的牛被我们扎坏,队里岂肯善罢干休。看来还是先找队里说说。

  打完场,算完账,队里一天十个工分才一毛几分钱,干了一年,刚挣够口粮钱。村里年年乘“猫冬”改选生产队领导班子。头两天我们几个人闲着躺在被窝里曾设计过一个“囊囊膪”班子,没想到本届班子竟然真的被我们言中。政治队长不在家,我们只好先找 “老好人”房居富,他是今年新上任的副队长。火上房从来不着急的老房听我们说完缘由,慢条斯理地说:“扎了,扎了就扎了呗。咋办?”又手不停地忙起自己的活计。一看没辙,我们四个又回到户里。

  接下来研究对策,看来队里一定会追问谁是“凶手”,虽然老崔来自省城重点高中,可大家都是知识青年,哥儿们谁也不能出卖朋友。不过村里人也不会善罢干休。怎么办?我看出老崔有些担心,就劝他:“法不责众,到时候咱们就说是一起干的,看他们能把咱们怎样?”

  两点多钟,从村西头小路上转出民兵队长“山炮”赵国栋,身后跟着两名穿军装的“军宣队”。这军宣队是几天前从大队上来的,搞“清理阶级队伍”运动,走家串户了解阶级斗争新动向,还派在集体户吃过一顿饭,虽然户里只剩下几个男生,饭做得还是不错,饭桌上大家谈得还挺投机。可现在这俩家伙却都板着面孔,带着满脸的“阶级斗争”,走进集体户,拐进男生住的东屋。我们几个慢腾腾地从炕上坐了起来,等着发问。

  “你们把攮牛的经过跟军宣队说说吧。”赵山炮用一块揉搓得很旧的报纸卷着烟,一屁股坐到军人后面,语气中显露出这事的严重性,两个“军宣队”也不发话,目光在我们四人身上扫来扫去,无形中让人感到一种威严,一股压力。

  我们几个三言两语就“交代”完毕,重点就是强调我们完全是为了保护集体户的粮食,因为受牲口的屡次侵扰才“忍无可忍”。

  为首的“军宣队”草绿色“的确凉”上衣有四个兜,年纪比我们也大不了几岁,大概是个排长。“四个兜”冷冷地扫了我们一眼:“那也不行!这是生产队集体的牛。你们,是谁扎的?”

  屋里空气顿时沉闷起来,谁也不吱声。看我们没人承认,“四个兜”老练地向我们交代起政策来:“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党的政策一贯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见实在抗不下去了,老崔低沉地说:“是我攮的。”我马上应声接着:“我攮的。”大个和老烂也随声附和。

  “四个兜”气得一下子变了脸色,山炮从军人身后站了出来,甩掉烟头,瞪着圆圆的牛眼珠,指着我们几个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们别想这么打马虎眼。不承认也没关系,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再说大白天的,当时也不是没人看见,趁早自己说了吧。这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可不是小问题。”嘴里说着,眼睛还直往我身上打转。

  我明白这目光的意思,那是逼我快点坦白交代,看来村里已经有人指证认定是我干的了。平时我对吹五喝六的赵山炮就不大买账,语言间多有讽刺,这下真犯到他手里,吃不了也得兜着。我一个工人家的孩子,没根没袢,真要落到他们手里,跟斗可就栽大了,这“面”可就任他们揉了,我比不上老崔,可不敢引火上身。

又沉闷了好一会,老崔感到实在抻不下去了,又一次开口:“是我扎的。”我心里动了一下,终于忍住了,没有张口;那两人对望了一眼,也都把话咽了下去。见三个人都没有接嘴,赵山炮感到有些意外,无奈地同军宣队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又跟我们发话:“一会儿军宣队还要上大队汇报,晚上队里开大会,你们先准备一下检查吧,要深刻反省。”说完,三人相跟着走了出去。

  冬季天短,山沟里又黑得快,说话间,眼看着天要黑下来,我见老崔还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忍不住劝他:“快点写吧,别到时候抓瞎。”老崔不屑一顾地说:“没用。你写得再多、再深刻,他们也不会答应。我爷爷就是个样子。”他爷爷是市长,这两年没少挨批斗,家里人也跟着担惊受怕惯了。咳!这老崔外号叫“剩饭”,十冬腊月“剩饭”不怕馊,这叫皇上不急,太监急,人家既是高中生,又是烈士子女,平日里和山炮关系也不错,也许问题不大。四人一时无话可说,只好干挺着,等着晚上到会上再说。

 

三、批判会上

  我们户由十七人组成,除老崔外,原来都是一个班的。老崔是我们户“八瓣”的同宗小辈,是烈士子女,来自长春有名的省实验中学,大我们三个年级,也算是比我们见多识广,特别是擅长无线电制作,业余爱好摆弄半导体收音机,这一点嗜好,和我们臭味相投。不过,现在把队里的牛捅了,这在当时,可不是小事。那年头,我们都知道刘文学惨死于魔爪下,向秀丽牺牲在烈火中,欧阳海奋勇扑向战马,金训华毅然跳进激流,他们都是保护国家和集体财产的英雄,那些英雄事迹和光辉形象,我们从小就耳濡目染,铭刻在心。不料想,眼下一失足成“千古恨”,竟铸下如此大错,保不准被抓个反面典型,成为“阶级斗争新动向”,被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可不得了。

  天渐渐地黑了,村里响起了招呼开会的喊声。夜幕中,三三两两的人影向村西头饲养所大院移动着。院里正中的大房子是队里的会议室、夜校,眼下被称为“毛泽东思想大学校”。门框上刻着林彪题词:“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这杰作出自今晚将要被审查、批判的老崔之手,刀工遒劲,也令茅草房蓬筚增辉。

  会议室里炕上、地下坐满了人,张家长李家短,乱哄哄一团,声音盖过了有线广播里的新闻。喇叭里响起了“国际歌”,中央台的新闻联播结束。听完中央精神,该是队里的“大尾巴”会了。队长们轮番上阵,从中央到地方,从运动到生产,从打算到安排,每个人都是东一扒子西一笤帚,滔滔不绝。如果当年进行演讲比赛,没准每个村都会有几十个当过村干部的报名参加。

  终于到了中心议题:集体户知青攮坏了队里耕牛。屋里顿时静了下来,社员们的目光一齐射向坐在地中央的知青。我们几个挤在一起,故意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架势,等着发落。赵山炮宣布,首先由扎牛人作检查。老崔也没站起来,略微直了下腰,咳嗽一声,慢吞吞地讲起来:“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斗私批修。’‘备战、备荒、为人民。’今天,我犯了一个错误……牛是我扎的……牛吃我们户里的苞米,糟蹋粮食……我不是有意的……”。

  “你这也叫检查!”赵山炮一声怒喝,打断了老崔的申辩。四下里响起了不满的回应。一年多的乡下生活,我已经了解了不少农村经济情况,人民公社化十年多了,但农民们还记得入社时的情景,张家的地、李家的牛、老周家的马车、老王家的辗子……,虽说是集体财产,可还连着家家户户。生产队上工“大帮哄” 山沟里年年收成不好,知青下乡,又添了十多个城里的学生争嘴。社员当时是拿着家产入社,可知青们下乡却不用交“底垫”钱,吃粮有保障,住房有拨款,已经让人不公;一下乡,就向队里的五类份子大打出手,实行集体户一家“专政”,更让乡邻们感到愤愤;更何况竟敢现在竟吃了豹子胆,动手攮坏了队里的牲口。

  突然,“啪”的一声,一掌打在老崔头上,狗皮帽子打飞在地。我们四个抬起头来,只见动手的是队上会计杨凤林。这小子身单体弱,平日说话有些结巴,没想到今天竟“大义凛然”,虎操操冲下炕来打人。气得老崔张口结舌:“你……”再也说不出话来。邓“大个”噌地站了起来,刚要伸手,哗地一下,炕上站起一面子人,地上的都向前走出一步:“干啥!”“你还敢打人!”那气势真是群情激奋,同仇敌忾,势不可当。虎背熊腰的房金山站到会计前面,怒视着“大个”;平日和我们比较要好的几位,“大壮子”王洪国、曲星海曲星江兄弟、王福玉等也都闪在一旁,对我们的行径满脸的不以为然。大个争辩了一句,无奈地坐在地上。我们几个人在群众的压力下,失去了往日的神气。下乡一年来,贫下中农“欢迎”之后,见多了知识青年们的盛气凌人、蛮不讲理、偷鸡摸狗、胡作非为,早就按捺不住,今天算是有了宣泄的机会。可叹我们这些在城里连国家主席都敢拉下马的“红卫兵”们,今天算栽倒在了小山村里。

  赵山炮等人们稍微平静下来,让老崔重写检查,又让大家批判发言。在社员们的愤怒声讨中,我们三个也只好作了“批评与自我批评”。老崔作第二次检查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装作解手,悄悄溜回集体户,找到扎枪,从锄头把上把枪头敲了下来,找个苞米萼子包好,打开女生住的西屋,混在地上的垃圾中。抽身回来,老崔已经作过了第三遍检查,人们已经开始研究怎样处理了。众口一词:罚!从二千到一千,从八百到六百,大伙的气已有点缓和,一时也定不下来。看时候不早了,几个头头决定先让我们给牛治伤,治好再说。又有人说我们犯错误不是偶然的,集体户必须上缴所有凶器。于是,散会后,赵山炮等又来到户里,搜走了几把小刀和老崔的一把大铁扳子。队里今年买回一台柴油机,旧的,用用就坏,没少用着这把扳子,老崔又一直没有奉献的意思,这回正好“充公”,收归队里所有。

  我和老崔牵回受伤的牛。这是一头两岁多的黄毛乳牛,长得挺肥胖,只是下肋扎伤,肠子脱出一节,疼得直哆嗦。老烂凭着从公社新学来的野战救护知识,拿盐水冲洗干净伤口,见肠子塞不进去,只好用一只碗扣住,再用绑腿捆住。队里不容我们再耽搁,看看闹表指向半夜零点,我们只好赶着老牛,走出村子。

 

四、给牛看病

  村头高大的老柞树在星空下显得孤零阴暗,转过山坡,整个村子从眼界中渐渐消失。四个人赶着步履蹒跚的伤牛,踏上坑洼不平的乡间山路。

  我们下乡的周家生产队属富贵大队,整个大队座落在这条大山沟里,两侧高耸的山峰中间夹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白天景色还算可以,夜里树林遮住了星空,周围黑乎乎的,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啼,显得非常阴森。这是一条有名的穷山沟,人称筒子沟,连接盘石、桦甸两县。58年大跃进时,一个村干部在公社大会上发言:两棒夹一沟,遍地是石头;不但不减产,而且大丰收。是夜,不少村民备好棍棒待其返回。该干部闻讯落荒而逃,十余年没敢回村。穷沟倒取了个好名,从沟口排上去,我们户所在的周家屯是富贵七队,距公社二十里。平时来去都是靠步量。

  夜幕下,赶着牛,穿过富贵、绕过梁家,又是一条几里长的大岗,于是走上呼兰至官马水库、郭家店的“国道”,路平坦了许多,可是没有了山林的遮掩,光秃秃的山梁上更显得凄凉。老牛走得太慢了,老烂跟在牛后,打起盹儿来,一个趔趄,睡倒在路旁。寒风吹过,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睁开眼一看,暗蓝的夜空中闪烁着无数寒星,周围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前边好远处几个人在慢慢地移动着。晃动一下昏沉沉的脑袋,意识清醒过来,忙起身追上前去……

  清晨五点多钟,终于到了公社驻地呼兰镇。我们把牛赶到兽医站,敲了好一会儿,打更的老头才给我们开了院子门。一问,没有值班医生,得等天亮上班。拴好牛,喘口气,觉得有些饿了,才想起从昨天中午到现在,竟忽略了一件大事。于是找到了饭店,买上几斤油条、几碗豆浆,狼吞虎咽之后,肚里有了底,身上也暖和了许多。

  看看时间还早,我让他们先去兽医站等着,我先到公社找领导通融一下。刚下乡那会儿,赶上重组公社领导班子,办整党学习班,人员扩大到大队书记一级,每个大队又选派一名知青。我有幸作了一回代表,半个多月里认识了不少公社、大队干部,这回派上了用场。

  在公社大院里,我找到了公社闫书记,又找了公安老孟,两人都说先治治吧。我只好再去找刘志奎。老刘是兽医站的干部,是个性格耿直的东北大汉,为人豪爽,也是在学习班上认识的。老刘没顾上吃饭,忙来到兽医站,给牛会诊。几个人看过,都说治好了也干不了活,一头“役牛”只能做“菜牛”,没有治疗价值。怎么办?我们有些傻眼。我只好再返回公社大院找领导。正好碰到我们队的政治队长刘生,他正在公社开会。我拉着他去找闫书记,讲明情况,闫书记说:既然这样,就回队里处理吧。又嘱咐刘生不要太为难知识青年。这下心里算有了点底。日上三竿,天气也有了些暖意,我们四个赶着老牛又往回走。

  中午时分,捱到了富贵。大、小队干部都在村头的林场管理站办学习班。不好从鼻子底下溜过去,我们还得向大队干部汇报汇报。大队刘书记听我们说公社闫书记有话,也就没说什么。军宣队头头听过“四个兜”的添油加醋,当着各队干部的面,毫不客气地把我们训了一顿,命令我们回村认真检查错误,听从处理。“剩饭”老崔点头称是,于是,我们相跟着退了出来。

 

五、买肉回城

  迈着沉重的脚步,终于把牛牵回饲养所,回到户里,已是下午,瞥一眼炕上乱丢着的日历,还是昨天:一九七○年一月二十八日。翻过来,呀!到了阴历过小年了,可村里没有一点热闹气氛。煮了一锅糊涂粥,拌上带回来的油条,吃得喷香。饭桌上,老崔惊魂未定,直对我们几个说: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永远忘不了这事,忘不了你们。

  队长刘生也回到了村里,找齐几个干部一商量,都说实在不能治,就杀了吧。虽然说农村的耕牛都有户口,每年按数留饲料粮,既然公社书记有“指示”,又赶上过年,一致通过。

  饲养所里围满了看热闹的社员,穷山沟里杀头牛也是件大事。两岁多的乳牛身上伤口的血已经凝固,半节肠子拖在外边,颤抖地站在人群中,眼中挂着泪痕,让人可怜。没想到的是开膛之后,肚里又掏出个已成形的小牛崽胎儿,村民们连连叹息,狠狠地盯了我们几眼,之后,紧接着又把目光盯到肉上。

  小牛很肥,剔出三、四百斤肉,肉价定得很低,每斤只六毛钱。可能是有意要惩治一下我们知青吧,不过再贱也不是白送,好多村民犹豫再三,才拎回几斤。见还剩下很多,我们四个也都掏出仅有的生活费,每人买了十余斤。粗略一算,加上牛头、下水,还有牛皮,少说也值三百多元。看来这个“革命化”的春节在山沟里过不成了,干脆打点回城。傍黑,我找出扎枪头,偷偷扔到村东水井里。这柄白钢梭标,虽然出自农村工匠之手,倒也做工精细,是我在一九六七年春步行长征串连时的纪念品。武斗动乱的六七年夏秋之夜,常常枕戈待旦,给自己壮胆。现下闯出祸来,只好忍痛割爱。

  两天没有合眼,困极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急忙收拾行装,再出筒子沟,在呼兰搭上去县城的班车,在盘石站转了几圈,没钱买票,乘乱混上北行的火车,随着一声汽笛,回到吉林。

  走出车站,哥儿几个约定回家不能讲真情,只说队里杀了牛,回家送肉。进到家门,家里大人都挺高兴,牛肉下锅,一炒就熟,都说是小牛。全家团圆,新年餐桌上多了一道往年少有的美味。

  一个月后,我们又回到集体户,周家村里景物依然,村民们似乎忘却了年前的事。队长们也没有再提。开春春耕一忙,又换了生产队领导班子,董喜财上台后,事情也再没有人提起,杀牛风波不了了之。

  回村那天,我拿出从家里带回的一条“勤俭”牌香烟,送给老崔一盒。这烟九分钱一盒,城里刚上市不久,人称“九分损”,价格便宜,味道还不错。晚饭后,叼着烟遛达进村里,想到老乡家去串门,顺便拜个晚年。一转过弯,就在街上见到了赵山炮,刚想上前搭话敬烟,不料赵山炮从兜里掏出那盒白皮“勤俭”,我不由得愣住了……

2004年3月4日


          

本篇收入吉林市政协文史资料第二十六辑

《青春有痕——知青回忆录》,主编关志伟,

2009年12月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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