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魔术师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金庸


1

“你这是骗钱。”

唐深雪说。

“你真可怜。”

唐深雪又说。

“你不要脸。”

唐深雪总结。

短短几秒钟,吴涯被骂了三句,脸开始抽搐。

那时候他正在天桥卖艺,地上摊张白布,三个球,三个不锈钢碗,碗底写着数字。旁边挂了张横幅,上书“中国幻术”,规则很简单,猜几号碗里有几个球,猜错了就给钱。

天桥上熙熙攘攘,行人很多。有几个大叔光顾吴涯生意。就见吴涯把两只白球放进二号碗,又掀起碗沿给他们确认,双手在地摊上迅速推动,三个碗互相交错。过了会儿,停下来。

“二号,肯定二号,两个球,没变位置!”

这么简单的东西,瞎子也猜得出来。吴涯笑了声,揭开二号碗,什么都没有。在大叔惊讶的注视下,又揭开三号碗,空空如也。最后揭开一号碗,两个球肩并肩挨在一起,感情好得很。

球是不长脚的。大叔全程紧盯吴涯的手,明知道他做了手脚,却愣是看不出来。往地摊上甩下五块钱,大叔一捋袖子,粗着嗓子喊:“再来!”

吴涯揉了揉眉心,装作很为难地说:“这样吧,给你降低点难度,不管数量,只要你猜中哪个碗里有球,我今天赚的钱都给你。”

“小子,你小瞧我是不是?”大叔眼睛一瞪,更想赢了,“别给我放水,用不着!”

吴涯喜上眉梢,似乎听到了点钞机的“刷刷”声。

唐深雪的声音就在这时插了进来。

他穿着白衬衫,黑西裤,身材高挑,原本该挂墨镜的领口吊着一副圆框眼镜。他站在围观人群后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吴涯的手,在冒出那三句话后,幽幽地补充:“不用猜了。碗里根本没球。”

大叔几乎把脸贴在吴涯手上,双眼圆瞪,生怕看漏细节。唐深雪往前走两步,站定,对吴涯命令道:“伸手。”

吴涯愣住了。当他是狗呢?

“你别被他骗了,一开始碗里就没球,球都在他手里。给你看过之后,他迅速把碗里的球收走,等你说出猜测,再把球丢到别的碗里去。这种球是海绵的,压扁之后体积很小,藏在手里很难被发现。”唐深雪又转头对吴涯说:“你的手很快,技术也很好。用它来骗钱太无耻了。”

其实街头卖艺大多是障眼法,表演和欺骗一线之隔,观众们也不较真,花五块钱买个乐子。可被唐深雪这么一挑,大叔很没面子,眼里已经噼里啪啦冒出火星,肱二头肌蠢蠢欲动。

在大叔的抗议(威胁)下,吴涯返还五块钱,心在滴血。

第二天,他换了座天桥。

重新把白布铺开,球还没放上去,余光里闯进双意大利鞋尖。唐深雪交叉双臂,居高临下地看他。

“老爷,小的跟您有仇啊?”

坏人生意,太无耻!吴涯脾气再好也生气了:“给您两块钱,下楼右转买杯豆汁儿喝,别来烦我行不?”

“我是唐深雪。”他忽然说,黝黑的眸子直直地盯着他。

“我是吴涯,然后呢?”

唐深雪一愣:“你不知道我?”

拜托,你很有名吗?

唐深雪一脸难以置信,继续提示:“我是个魔术师。我知道你也是。”

“魔术师”三个字引起了吴涯的注意,怪不得这小子眼尖,敢情是业内人。吴涯拍拍裤子,站起来:“第一,我不是魔术师,我学手艺只为赚钱,和你不一样。第二,既然你是魔术师,变魔术的行规听过没?不许拆穿别人的魔术技巧,为难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唐深雪振振有词:“如果你先收费,再表演,那叫变魔术。可你利用别人对魔术的无知,更利用别人的胜负心下套,这叫骗人。”

“我知道你是李秋风的徒弟。”唐深雪视线沉了沉,“你这么做,不怕给他丢人?”


2

吴涯惊呆了。

因为没想到还能听见这个名字。

过了会儿,他蹲下来,把球塞进口袋,白布塞回包里。

“你师父李秋风是中国魔术大师,我特地从美国赶来,就是为了向他取经。”唐深雪说,“我查过资料,其实中国魔术发源很早,早在周代就有关于魔术的记载。什么‘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都是早期移动山川城池的大型魔术。不过后来因为历史原因,没人传承,就没落了。”

唐深雪说得没错。中国魔术以前被称作幻术,有过相当辉煌的时期,布景道具无一不巧,价值睥睨文化遗产领域。不过后来,百戏、幻术、杂技等都被视为小道,上不得台面,没被专门保护过。再加上外来西方魔术的冲击,东学西渐,融会贯通,东方幻术逐渐被西方魔术吞噬,导致现在都没什么人听过。

吴涯用来赚钱的就是古老幻术——“三仙归洞”的改版。除此之外,还有四连环、仙人栽豆、罗圈献彩之类的,不过吴涯没特别练过,不太熟。

“中国魔术很神奇,不比西方魔术差。”唐深雪说,“伟大的艺术不能就此沉沦,我这次来,就是想系统地学一学。”

“说得真好。我要是评委,肯定为你转身。”吴涯幽幽地说。

天桥去不得了。

吴涯换了个地方,改在地铁口卖艺,不过大家都赶着上下班,没什么人理他。吴涯的外快生涯遭遇沉重打击,淘宝购物车里的PSP放了俩星期,没凑齐最后三百块尾款。

这天他刚下课,走廊里一阵骚动,说学校体育馆在开魔术交流会,来了个厉害人物。X市有点魔术底蕴,出过两三个大师,正在大力推广魔术交流,致力于培养成X市特色。介绍魔术知识是假,推动旅游产业是真。

吴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踏进门的瞬间就后悔了——唐深雪。

他穿着一套只有电视上才能看见的黑色燕尾服,戴白手套,头发风骚地梳到一边,打了蜡。体育馆中心一张桌子,桌上一套扑克,唐深雪文质彬彬,神情高冷,请一位观众上前体验。

这小子私心太重,第一眼就相中了校花。

他变的是简单的近景魔术。近景魔术经常使用特制道具,比如撕碎以后能够还原的扑克,再比如吴涯卖艺时用的海绵球。但唐深雪手上那副纸牌本身没有花巧,全凭一双巧手,手指翻飞,牌面如雪,一张张纸牌在他手中交错重叠,非常赏心悦目。

效果拔群,围观群众爆发出一阵尖叫。

唐深雪先让校花在纸条上写喜欢的两张牌,校花红着脸写了红心A和黑心A。唐深雪说:“不改了?”

校花说:“不改了。”眼里也冒出两颗爱心。

“好,等我洗完牌后,你会发现纸条夹在红心A和黑心A之间。”

吴涯心说你就吹吧,他听说过这个寓言魔术,根本不是这么变的。按正常流程,应该由魔术师自己写牌,一般写的是最上和最后一张的花色。这样快手一换,就能把纸条夹在两张牌之间。

除非当场转职魔法少男,不然唐帅哥要完。

吴涯等着看笑话。

唐深雪吸口气。

扑克在空中猛然拉成弧形的长链,又交错穿插成两条拱桥,唐深雪修长的手指在空中不断点动,指尖像镶着金子。

吴涯看得目不转睛,根本舍不得眨眼。几个来回后,唐深雪两臂猛然一拍,一米半长的牌链在空中合拢。

啪——

纸条已经夹在牌间。

他把牌放在掌心,绅士地伸出手。校花满脸期待,把那两张牌翻开。

红心A。黑心A。

体育场里三百个人,估计只有吴涯眼睛够快,能看清他的手法。校花不是托儿,唐深雪也不会魔法,他不过在洗牌的过程中看到了两张牌的位置,又在合拢牌的几个交错间把它们聚到了一起。

逆天的手速,逆天的动态视力,凶狠霸道,不需要任何技巧。

变魔术也要遵守国际法,这让别人怎么活?

围观群众只觉得好看,猛烈地拍起巴掌。吴涯“咦”了声,立刻从包里找出前两天路人塞给他的传单,上面一行大字——“中国魔术师大赛X市赛区,天才魔术师唐深雪加盟暖场演出”。

对了,他听过唐深雪的名字。

不过以为他是个女的。

就算同班女生窝在一起看魔术杂志,尖叫“唐欧巴娶我”,吴涯也以为是个很帅的女的。

纸牌魔术变得校花娇喘连连,拼命拍手,把有些男生的脸拍黑了,掌声里夹杂着嘘声。没等吴涯开溜,唐深雪的视线转过来,说:“我今天来,不光变魔术,也愿意讨论魔术。谁想跟我切磋的,欢迎。”

唐深雪在X市名气大,不仅因为是美国亚裔,更因为唐深雪上过百老汇舞台,给那些有权有势的大佬们表演过。一个年轻的亚洲小子,站上百老汇的舞台有多艰难?打败他,就是把整个青年魔术界踩在脚下。

立刻有男生走上去放话:“我有个原创魔术,也用纸牌,你要是能看出我的手法,我操场上全裸跑三圈。”

“不太想看。”唐深雪眼皮都没动。

“你今天还真没这个福气。”男生冷哼,眼神飘向校花,“看好了!”

他做了个相当威风的起手式,怀中抱月,头发无风自动,真有点高手的架势。可惜没过五秒,男生刚开始分牌,还没来得及叫人猜牌呢,唐深雪就说:“你小拇指卡牌下面了。”

“啊?”

“卡住最后一张牌,改变了洗牌的方法,后面再叫人来说数字,就能算出牌面的顺序。”唐深雪说,“而且你这也不是原创的,门口书店的《少年小小魔术师》第一章,就有教这个。”

男生脸一黑,校花闷笑一声。唐深雪的傲慢激起了民愤,稍微有点魔术经验的男生纷纷上前,大踢其馆,却总被唐大师手指轻轻一点,干翻在地。

他对吴涯已经算客气了。

等气氛酝酿得差不多了,唐深雪图穷匕见,开始今天的正题。

“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这里只有一个人可能打败我。”他遥手一指,修长的指尖直戳吴涯鼻孔,“你。”


3

吴涯这才知道他蓄谋已久。

只一句话,全场几万的仇恨值都拉到他身上了,立刻有两个篮球队的男生堵住去路,一左一右小山似的。群众们不傻,百老汇魔术师干不翻,吴涯这个怂人还干不翻吗?有几个和吴涯关系好的,站出来鸣不平,很快就淹没在一片打杀声里。

不知道哪儿伸出来只手,把吴涯往前面一推。

吴涯咬牙切齿:“你什么意思?”

“我想看看真正的中国魔术。”唐深雪从桌下端出只箱子,里面放的都是中国传统魔术道具,有麻绳、绢花、九连环、铜钱,甚至还有三只TVB御用的公鸡碗。他把这些道具依次摆放在桌上,伸出右手,认真地说:“请。”

吴涯被群众的目光推到了桌边,骑虎难下,冷汗从头顶滚落。

他不是不想变,实在是生疏了。天桥上的那套是简化版,只能糊弄外行,真正的魔术他已经七年没练过,更别说在唐深雪这个大行家面前。

“我只表演‘三仙归洞’,这里没球。”吴涯说。

“我给你。”

唐深雪的面瘫脸毫无波动,从口袋里掏出——三只瓶盖。

海绵球和瓶盖,看起来差不多,其实难度天差地别。

“三仙归洞”的诀窍,一个在“快”,一个在“藏”。手够快,就能把球悄无声息地握在掌心,海绵球柔软,藏在手里不容易被发现。可瓶盖不一样,它质地坚硬,体积又大,敢用它表演的都是顶级魔术师,双手快如闪电,才能弥补道具带来的劣势。

唐深雪深知这一点,上来就把难度翻倍。

无奈,吴涯硬着头皮走到桌子后面,把两个碗一排倒扣在桌上,每个碗下一只瓶盖。他拼命在脑中搜刮“三仙归洞”的流程,再一次肯定里面空空如也。

没想到手刚拿上筷子,嘴自己动了。

“不瞒各位,我六岁学魔术,八岁上台表演,十岁挑起魔术大梁,今年已经三十了。”

第一句出口,吴涯一阵恍惚。那个人的声音响在灵魂深处,瞬间控制了他的大脑、思想和语言。

“大师,背错词了吧!”有人喊。

“我怎么会说错词,我那是逗你玩!你们可盯紧了,三盖两碗一筷子,我要做的事可了不得。”吴涯仿佛变了个人,声音上扬,拿筷子一敲碗底,“看好了!一个两个三个,走!”

筷子戳上桌子,众人眼前忽然一花。就看见吴涯手里的瓶盖不翼而飞,而掀开瓷碗——盖在碗里。

“别忙着欢呼啊,还没完呢,看好了,再走!”

筷子在两碗之间滑条线,一点。左边碗开,没盖了,再看右边碗——盖又在碗里。

没人看见瓶盖怎么移动,好像真有双神仙的手在暗中操作。四周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只有唐深雪抱着双臂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他藏在手套下的手不断跟随表演变化动作,吴涯放,他就放,吴涯收,他就收。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神,热烈而专注,落在吴涯手背上,像烧滚的热油。

吴涯和他目光交接,手猛地一烫。脑袋里熟练的唱词戛然而止,那人的灵魂脱离了身体——他张着嘴巴,手上动作停了。

吴涯的脸色急速晦暗下去。

“怎么回事,继续啊!”学生们催促。

唐深雪不做声,看着他。

过了会儿,吴涯放下筷子,把碗收拾好,叠在一起放回箱子。然后拿起三只瓶盖,站起来,走到唐深雪面前。

“这魔术我变不了。如果你想看真正的中国魔术,建议去找李秋风。”

他把瓶盖塞回去,往体育馆门口走。走到一半,回过头:“不过我要先告诉你,李秋风已经死了。过两天清明我去扫墓,一起来吗?”


4

李秋风其人,是X市的传奇。

吴涯第一次碰见他是上小学的时候。那时李秋风已经三十岁,胡子拉碴,穿着灰褂咬着冰棍在路边乘凉。看见吴涯走过来,他两三口咬掉冰棍,手在裤子边擦擦,没擦干净。

“小子,你是不是花绳翻得特别棒?”

沾着冰棍汁的手摸了摸吴涯的头发,把刘海摸得一绺一绺。

后来吴涯才知道面前这大叔是个魔术师,办公地点不远,就在小学路头的第五颗梧桐树下。吴涯每天放学都要路过那里,因为围得水泄不通,从来没有挤进去过。

“我听说你花绳翻得好,给我看看你的本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两头系在一起的红绳,承诺翻得好看就给吴涯买冰棍。其实吴涯翻得好是有理由的,小时候他沉默寡言,长得跟黄花菜似的,男孩子都不爱带他玩,一到体育课,就坐在楼梯上沉默地翻绳。吴涯的手指细巧,反应能力也快,不到两天就把所有的花绳把事都学会,吸引了一批萝莉崇拜者。

李秋风就是透过小学挂满爬山虎的栅栏,看见了吴涯的手。

吴涯翻了“八层梯子”,又翻了“巴黎铁塔”,手指动得飞快,按照七岁男孩的标准已经不俗。谁知李秋风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平稳地放在花绳搭起的“桥”上。

“你继续翻,翻的时候保证硬币不掉。能做到了,我请你吃更好的。”

李秋风给他买了五毛钱的冰砖,吹着口哨走了。吴涯多聪明啊,他立刻拿李秋风给的硬币补了个差价,吃上了一块五的巧克力冰棒。

可他回家的路上又捡到了一块钱。这次没舍得花,专心练起翻花绳技巧。

想让硬币不掉比听起来更难。花绳变化的时候动作幅度很大,手指和手腕一起动,持续时间长,硬币永远没有稳定的受力点。吴涯不知道,李秋风练的就是他控制手指的能力,有一双偷天换日的巧手,才算拿到了魔术界的入场券。

吴涯通过了试炼。半个月后他去找第五颗梧桐下的李秋风,由于练习太过卖力,手指上全是勒出的红印。

李秋风表示很满意,又给他的花绳添了一枚硬币。这是吴涯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双手的力量——他也能通过努力,做成一件小事。

一个月后,吴涯勤学苦练,掌握了超绝的翻花绳技巧。

也就在那时,他第一次见识到李秋风的魔术。

在梧桐树下混了这么久,吴涯不用在人堆里挤,而是坐在看魔术的特等席——李秋风身后的小马扎。很多年后他才想到,魔术是区域性的障眼法,其实很多魔术换个角度看会漏洞百出,但他坐在李秋风后头这么多年,也从没见他的魔术露馅过。

李秋风变魔术很专一,只一招“三仙归洞”,变着法子变着花样演,一演就是十年。那时候街头巷尾的魔术还很传统,讲究“七分口,三分艺”,变得好不如讲得好,观众都爱听李秋风吹牛。李秋风的嘴皮子多溜啊,死人都能给他讲活过来,唱念做打无一不精,围观人群的嘴常年是笑酸的。

吴涯不听他说话,就盯着他一双手看,几个球在手里翻飞,碗盖揭来揭去,快得神鬼莫测,眼睛根本跟不上。

后来李秋风跟他说,东方魔术和西方的不一样,西方魔术讲究道具布景、场地声势,但中国魔术的精髓就一个“快”字。“三仙归洞”是“快”的代表,掌握了它,就掌握了中国魔术。

第二年的冬天,吴涯拜进李秋风师门,正式开始修行。

那时X市已经有两个魔术大家,城南周家和城北骆家,李秋风自称城中李家,和其他两家分庭抗礼。他虽然受群众欢迎,但毕竟没有正式的魔术邀约,收入有限,买不了像样的魔术道具,只能用土办法教徒弟。大冬天的,搬来一个水缸,把吴涯白嫩嫩的小手浸进去,十五秒后抽出来,十根红萝卜。

丢给他一个打地鼠的掌上玩具,速度调到最快,练。

游戏机很便宜,但速度十分鬼畜,吴涯平时都应付不来,更别说十根指头都冻僵了。李秋风有套激励机制,裹个大棉衣站在旁边,说:“你好好打,打到多少下,我给你买多少根辣条。”

吴涯一鼓作气,用了五天时间,游戏机上的数字从每分钟二十次爆到每分钟百次,指示灯亮起五颜六色的光芒。李秋风一看不行,这样下去要吃穷了,只好让他大冬天坐在院子里绣花,用的是最细的针,绣的是“太极八卦阵”。

从此绝口不提奖励的事。

魔术师的修炼和武术很像,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夏天,吴涯打着赤膊坐在院子里,用筷子从水缸里夹玻璃球。“三仙归洞”夹球丟球要用至少两根手指,之前练单个手指能力,夹玻璃球就是练配合。一个暑假下来,吴涯长高不少,皮肤黑得吓人,只能撒谎说自己去河里游泳晒的。妈妈心疼他,每天给他两块的冰棍钱,李秋风居然还要走一块,说是学费。

整个暑假,吴涯都在苦练。那段时间做梦都是绿色的,闭上眼睛,能听见满树蝉声。

待到秋天,修行突入中级阶段,李秋风打算教吴涯耍嘴皮子,却发现一个很大的问题。

吴涯不爱说话。

他几乎不说话。

看魔术的时候就“哇”,教他东西的时候就“嗯”,布置任务的时候就“哦”,几乎没说过第四个字。

不过吴涯也有感兴趣的事情,有一次两人在树下乘凉,吴涯忽然问他有什么梦想。

吴涯做暑假作业,题目“未来的梦想”,打算剽窃师父的观点。李秋风难得没脱口而出,想了想,说:“我想加入X市魔术师协会。

“一个人表演总归寂寞,我想有几个伴儿,能一起商量,一起切磋。”

后来李秋风真的加入了魔术师协会。

这是他此生犯过的最大错误。


5

吴涯还没走到体育馆门口,手腕被唐深雪扣住。

“你放手,男男授受不亲。”

“手机号码给我。”唐深雪掏出手机。

“我不接受你的搭讪。”

“谁要搭讪你。”唐深雪表情十分讥讽,“留个联系方式,清明一起去扫墓。”

这个从小在美国长大的亚裔,显然不明白什么叫说反话,大清早的提一挂腊肉和一袋馒头,玉树临风地站在汽车站前。吴涯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火了:“你去农家乐呐?”

“我查了维基百科,说中国人清明祭祀,要带肉和馒头祭奠亡者,头上还要戴柳条。”他指指头顶的柳条花环,字正腔圆地说,“清明不戴柳,来生变黄狗。”

吴涯很想说维基百科都是垃圾,在中国,有问题应该找百度。

两个人坐了十几站公交,来到城郊一座荒山。李秋风人穷,埋得也草率,占了山坡中段的一处石碑,灰扑扑的。

吴涯去远处的小溪打来一桶水,把墓碑上的树叶和灰尘洗掉,擦干净,又指使唐深雪把肉和馒头放在墓碑下面。看见石板上印刻的“李长富”三个字,唐深雪愣了下:“这是你师父?”

“是啊,惨吧,以前就我一人来,他连肉都没得吃。不过他这人爱热闹,看见你应该挺开心的。”

吴涯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掌上收音机,声音调到最大。频道里在放德云社的相声,里面两人一捧一逗,说尽世间冷暖,有股热腾腾的烟火气。

“你也坐吧。”吴涯拍拍屁股边的草地。

唐深雪不心疼自己的阿玛尼西装,真坐下了,把领口挂着的圆框眼镜摘下来,握在手里放胸前。吴涯问:“你近视啊?”

“我两只眼睛都1.0。”

“那你天天挂个眼镜装逼用?”

唐深雪看了他一眼,摇头:“你不懂。”

逗角又说了个冷笑话,下面观众一阵爆笑,收音机质量不好,播出来的全是带雪花的杂音。吴涯盯着坟前新长的杂草看了会儿,说:“李秋风去世七年了,没想到还有人记得他。你从哪里听来他的名字?”

“我从报纸上看到的,很多年前的报纸,说李秋风是中国最后几位本土魔术师。”

吴涯说:“你骗人。”

唐深雪的眼睛闪了闪:“为什么?”

“看见那个碑没?李秋风在十年前加入X市魔术师协会,因为名字听起来寒酸,改名叫‘李长富’,唯一上过的几张报纸登的都是新名字。知道他原名的只有X市的故人,十年前你才几岁?”

“好吧,我是听我师父说的。”唐深雪改口,“他认识李秋风,说他的魔术非常值得一看。”

“你师父是谁?”

“Josh。”

吴涯想了想,没听过。洋名儿的他只认识一个,就是街口洗头房的Andy老师。

临走前,唐深雪掏出一张压得平平的传单,用钱夹夹着,带点矫情的贵族气。吴涯摊开一看——“中国青年魔术师大赛”。

“这什么?”

“我希望你能参加。其实前几天就打算给你,一直没机会。报名截止到后天凌晨。”

“不需要。”吴涯随手把传单揉烂。

“吴涯,你不想知道李秋风为什么离开魔术师协会吗?”唐深雪忽然说。

吴涯抬起头,感觉背上的汗毛全部炸起来。

“你考虑一下参赛的事情。如果你参加,我就告诉你。”


6

吴涯永远忘不了七年前的那天。

冬天,零下十几度,滴水成冰的天气。

李长富,哦不,李秋风喜笑颜开,他刚刚得到消息,X市魔术协会要派成员去美国交流。听说食宿全包,李秋风红光满面,仿佛飞往异国的机票已经揣在口袋里。

经过三年的耳濡目染,吴涯的尊口已经从一个字进步到五个字。他问:“你会英文吗?”

“不会可以学呀!”

“那里坏人多。”

“不怕,我这么英俊潇洒,谁舍得打我。”

吴涯沉默了一会儿,问:“那我怎么办?”

李秋风蹲下来,摸摸他的头:“乖乖等我回来。”

对于七年前的人来说,出国是件大事,魔术师协会搞了个公平竞选,找一群大爷大妈投票,谁的票数多谁就出国。这也是李秋风自信的来源,他英文不认识,魔术也只会一个,能进魔术师协会是因为良好的群众基础。颇有魔术世家不待见李秋风,好像名贵犬类瞧不起杂种狗,总有人给他使绊——比如他的所有竞争对手。

一共四个参赛魔术师,李秋风排到最后一个表演。

“他们欺负你。”吴涯说。

“不怕,虽然观众最后确实会审美疲劳,但我表演得精彩啊,保准让他们看完还想看!”

“你表演什么?”

“还是原来那个,三仙归洞,这把戏我都表演了十多年了,肯定没问题!”

“不怕太老吗?”

“小子,这你就不懂了,越简单的越有魅力,中国的戏法能传千年,一定有它的理由。”李秋风用大手揉他头发,“不给师父加油吗?”

吴涯说:“哦。”

比赛当天,吴涯去了。

雪落得一尺厚,难得的大雪,吴涯的半个小腿一直在雪面以下。他没被邀请,不能进礼堂观战,只好站在秃了头的梧桐树下,等师父出来。

“最多一小时,我比完就出来。”李秋风塞了个暖壶给吴涯,说,“外面这么冷,你真不回家等?”

“我在这儿等。”吴涯说。

师父进去了,走上台阶的时候还转身朝他挥手。

吴涯揣着暖炉,坐在梧桐树旁边的花坛上。

比赛比他想象得还要长,大钟的时针已经走了一圈半,师父还没出来。近景魔术最多也就十来分钟,一共四个人,他早应该表演完了。

这时候吴涯听见礼堂里传出大笑声,和在梧桐树下听过的一模一样。

吴涯赶紧站起来——一定是师父的表演。他成功了!

十分钟后,李秋风从礼堂走出来。

吴涯踩着雪向他跑去。

“我听见笑声。”吴涯说,“演得怎么样?”

李秋风的脸色一片死灰,明明看着吴涯,眼睛里却好像没有他。

“失败了。”李秋风恍惚地说,“别等了,回家吧。”

吴涯想,其实去不了美国也挺好,在梧桐树下变魔术也挺好,这里有冰棒有油条,夏天的时候还有满树蝉声。他不知道的是,当天晚上李秋风就退出魔术协会,收拾东西回了隔壁市的老家。吴涯在第五棵梧桐树下等了他三天,第四天的时候,妈妈提着锅铲跑过来,连饭都顾不上烧了。

李叔叔去世了。

妈妈说。

李秋风回到老家后,精神总是恍惚,谁叫他都不理。被车撞的时候,他正站在路口晒太阳,脸朝着天空,说了句——今天天真蓝啊。


7

吴涯没填报名表。

他去看了唐深雪的表演。

中国青年魔术师大赛是X市的重点项目,与七年前异曲同工,选青年才俊出国深造,学成之后报效祖国。唐深雪是魔术界的宠儿,暖场表演声势很大,吴涯订不到票,只好狠心从门口的黄牛那儿买。

他坐在很偏僻的位置,脸色平静,心脏却“咚咚”直跳。

他想看看自己和唐深雪的差距。一个只会“三仙归洞”的土包中国魔术师,和一个海归百老汇小鲜肉的差距。

灯光亮起来,太阳般刺眼,一身正装的唐深雪脱帽致敬,台下传出压抑的尖叫。这不再是小规模的近景魔术,而是演出级别的大型魔术,管弦声响起,舞台烟雾弥漫,羽毛翻飞。

唐深雪左手端着红酒,微微一笑,骚包地打了个响指。一面宽达十米,高达六米的白色幕布从天而降,响指声中他整个人从幕布后消失,头上戴的礼帽失重,轻轻掉落地上。

全场静可闻针,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很紧。

灯光忽地一暗。一只巨大的飞鸟从幕布后缓缓降落,宏伟的影子带着怪兽般的狰狞,尾羽刀一样锋利。颀长的身影站在飞鸟头顶,手上端着杯红酒,酒液没有丝毫晃动。

影子魔术、浮空魔术、移形魔术……无数尖端魔术压缩进三十分钟的表演。

绚丽、宏大、扣人心弦的艺术。

吴涯看得很伤心,因为他根本看不透唐深雪的套路。这台魔术由专业魔术师、专业道具师潜心打造,投资几百万,耗时一整年。他们组成了一个精密的机械,每个齿轮都环环相扣,唐深雪是这个机械的心脏,所有的光影和声色都围绕着他转动。

吴涯站在十几米外,只能看见机器壳上的反光。

吴涯在谢幕的时候悄悄从后门溜出去。

唐深雪追了出来。

“你不用回去给粉丝签名吗?”

“这场表演是我策划的,用到的魔术技巧也是我原创的。我知道你会来看,所以我尽力了。”唐深雪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双眼里有某种渴求,“这是我目前的最高水平,你觉得怎么样?和你师父比呢?”

吴涯很想说,老厉害了,光是那场羽毛秀就已经值回票价,比看维多利亚的秘密还刺激。可想了想,又觉得违心,看李秋风表演时得到的快乐非常多,多到舞台根本装不下的程度。

唐深雪盯着他看了会儿,眼里的光芒暗淡下去。他问:“想好了吗,比赛。”

“我不参加。我虽然不知道李秋风当年为什么会退会,不过人已经死了,再追究没意思。”

吴涯说完,转身就走。

唐深雪又叫住他——这死人话总不一次性说完。

他报了一串地址,又扔给他一枚生锈的钥匙。

“你去这个地址,那里有和魔术协会相关的录像带,找二零零九年一月二十号那卷。”

“那里有你师父退会的真相。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


8

如果一个人对你很好,他要么喜欢你,要么对你心怀愧疚。

介于唐深雪的情况,吴涯觉得后者可能性大点。

吴涯赶去了那个地址,一间老旧的破房子,在魔术师协会旧址的街对面。开门的是一个眼生的老者,看见吴涯,说:“我交过水费了。”

“我来找一盘和魔术相关的录像带。”吴涯咽口唾沫,“二零零九年的。”

老人打开顶灯,这里是曾经的魔术协会资料室,后来因为无人问津,找修鞋的老汉代为管理。在堆积到天花板的录影带里翻了很久,吴涯找到了零九年那摞,却没找到一月二十号的。

“哦,我记得有些录影带是以个人名义存的。”老汉想了想,拉开一扇破门,“你有钥匙吗?有钥匙才能开。”

锁孔生锈,钥匙差点断在里面,吴涯终于取出录像带,就着老汉的录影机坐在小马扎上看。

录影带有些年头,录影机的质量也不好,电视雪花闪闪,亮了起来。

第一个画面就刺痛了他。

那是李秋风的脸。

“诶呀妈呀,采访我呀?那你可找对人了,我就是这届比赛的冠军,要去耳麦瑞肯的李秋……李长富!”男人高高兴兴,脸上笑出一朵花,“来来,我带你看一下场地,这边是观众坐的,因为都是老头大妈,给他们准备了点瓜子。这台子是我要表演的,我最后一个出场,你记得拍啊……”

吴涯眼睛发酸。这个声音充斥了吴涯的童年,他想念他,无论是否想忘记他。

录影带记录了比赛的全过程,前两位大师的表演吴涯直接快进,快进到四十分钟的时候停住。第三位魔术师,记得是魔术世家周家的传人,长相非常斯文,脸上戴着新潮的圆框玻璃眼镜。

和唐深雪挂着的那副很像。

吴涯调大声音。

“今天我不给大家表演别的,只表演模仿。模仿谁呢,模仿大家都认识的熟人。”

“不会是发发吧?”台下的周润发粉丝尖叫。

“怎么能呢,周润发又不会魔术。我给大家模仿的这人,现在正在后台等着呢。”

“哦!”有聪明人反应过来了,“老李啊?”

“对的,这位朋友聪明。李秋风是谁?那是X市一霸,魔术界里的奇葩,且不说他三十岁还没工作,还没娶妻,就连工作的台子都是梧桐树下的破桌,你说奇也不奇?”

台下三三两两开始笑。奇,大家都觉得奇。

“李秋风这人,十年来只会一个魔术,叫‘三仙归洞’,这魔术大家都看过,就是一根筷子,两个碗,来回捣鼓三个球。”魔术师面露嘲讽,摊手,“可再好吃的菜,吃十年也会腻吧?再好看的婆娘,十年也成黄脸婆了吧?昨个儿还和他商量,让他表演点别的,别当大家都傻。他说什么?不,三仙归洞是真正的中国魔术,是无人能超越的艺术!”

他脸上做出夸张的笑容,狠狠呸了一声。台下爆笑出声,魔术师讲出了他们的心声,人人都觉得李秋风傻。

他们爱听他吹牛,爱看他的魔术,但都觉得他傻。

一片讥笑声里,吴涯握紧拳头。他的牙齿“咯咯”作响,脸庞因为愤怒而扭曲在一起。

魔术师随后表演了三仙归洞,表演间错误百出,表情夸张,每每都是对李秋风的恶意模仿。观众们开怀大笑一阵,觉得这并没什么,乡里乡亲的,谁没说过别人的坏话呀。

他们忘了,李秋风没说过。

他说天南说地北,就是没说过张家长李家短。

第三个魔术师表演结束。李秋风满面红光,摩拳擦掌地蹿上台。

吴涯实在不忍心再看。他明白了那年雪地上,听到的笑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一个表演者嘲讽他,讥笑他,在观众心里埋下恶意的种子。李秋风再上台表演,一举一动都被事先模仿过,观众们自然笑得更欢。

这笑声和梧桐树下的不一样,这笑声里埋着刺。李秋风被扎疼了,一腔热情被无情践踏,才会连夜收拾铺盖,逃回老家。


9

如果一个人对你很好,他要么喜欢你,要么心怀愧疚。

唐深雪对吴涯太愧疚了,他的愧疚来源于他的师父。

Josh。周红歌。七年前获得竞赛第一,被派去美国留学的人。

“我师父半年前因为癌症去世,去世前找到我,说自己有个心结。年轻时,他看不起只会一个魔术的魔术师,处处给他使绊。等年纪大了才发现,自己在美国呆了多年,魔术手法逐渐西化,被吞进美国文化的大洪流里,一开始发扬中国艺术的决心早就没了。”唐深雪的声音很冷静,“反而是李秋风,那个只会‘三仙归洞’的男人,最傻最痴,才能把中国魔术发扬下去。

“师父有句话我印象很深。他说李秋风出事之后,自己每夜都做噩梦,但梦里不是李秋风找他索命,而是一张大笑的脸。他的笑容给人印象太深了,根本想象不出怨恨的样子。

“我这次回国,一方面表演魔术,一方面打听消息。我听魔术协会的人说,李秋风还有一个徒弟,今年高二,在天桥上卖艺。

“我想在你身上看到中国魔术。”唐深雪说,“今天是比赛报名的最后一天,你真不参加吗?”

吴涯有点后悔扫墓时带上了唐深雪。

就好比郭靖带欧阳克去祭奠洪七公,把黄鼠狼带去给鸡拜年,这算什么?

李秋风是被周红歌害死的,没有周红歌,他就不会回老家,不会站在路口发呆,不会出车祸。可李秋风又不是周红歌害死的,他败给了观众的嘲讽,败给自己的内心——他失去了作为一个魔术师的自信。

没有自信的魔术师,和骗子没有分别。

吴涯睡不安稳,一闭上眼睛,李秋风的脸就在眼睑最深处晃悠。那年夏天,终于加入魔术协会的时候,他把吴涯抱起来转了三圈,说我终于找到组织了,以后就有人和我一起讨论魔术,我再也不是一个人啦!

真傻,你一直都是一个人。

可唐深雪说得对,吴涯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李秋风怨恨的样子。

吴涯凌晨三点钟爬起来,掏出那张青年魔术师大赛宣传单,在台灯下细看。评委一共有三个人,骆冰、孙素荷,还有唐深雪。

前两个是和李秋风同期的老魔术师,都参加了七年前的竞赛。

如果周红歌没死,第三个位置应该是他的。

想了想,吴涯拨通了唐深雪的号码。电话瞬间接通,他的声音没有丝毫睡意:“你终于打来了。”

“我打算参赛。”

“报名已经截止,太迟了。”

“你不是评委吗?贿赂也好色诱也好,反正把我搞进去。”

唐深雪无言,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问一句,你参赛是为了报仇?”

“你不是想看真正的中国魔术吗?”吴涯说,“我演给你看。”


10

唐深雪不用上课,每天放学来高中门口蹲他。

“你还有七天时间准备,我希望你能调整到最佳状态。”

吴涯一愣:“初赛是明天吧?”

“既然要滥用职权,我直接把你塞进了决赛。前面的比赛我找人戴面具帮你代比。”唐深雪面无表情,“而且我认为你需要准备时间。上次的表演,太差了。”

吴涯无言以对,李秋风去世之后,他基本没再系统练习过魔术,就连李秋风给他的瓷碗都卖给了收破烂的。手指僵硬了,反应速度也很差,口才倒是突飞猛进,集中体现在忽悠人方面。

“你师父以前是怎么训练你的?”唐深雪问,“你脸皮相当厚。”

唐深雪真不是骂人,魔术就是骗术,随时面临着被戳穿手法的危险,还要一脸淡定,脸皮怎能不厚?

吴涯耸耸肩。

该不该告诉他,李秋风训练的最后一项,是去麻将馆出千。

唐深雪第一次见识国粹,在烟雾缭绕的麻将馆里面露茫然,还被呛得咳嗽几声。

清脆的搓麻声不绝于耳,吴涯直接挑了个散客的桌子坐,熟练地拍下钱包,凑齐了四个人。

这种感觉真让人怀念。以前李秋风经常带他来打麻将,一边偷看花色,一边将牌背翻过来,同时再将牌码好。麻将不比扑克,又大又重,能出得了千的都是高手,看得吴涯胆战心惊。观战几次,吴涯被推到麻将桌上,紧张得唇舌打结,就听见李秋风说——大家注意了,我徒弟要出千了!

正直的吴涯差点当场猝死。

李秋风的提议很简单,吴涯出千被发现,一赔十,没被发现,十赔一。整张桌上,六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吴涯的手,从肉看到骨头,恨不得把他吃了。

后来吴涯学会算牌,不出千也能赢,颇给李秋风赚了一笔。再后来算牌技艺更精,学会了故意输,把李秋风的喝酒钱都赔了进去。

李秋风再也不带他来搓麻了。

可两个月的麻将馆生涯练出了胆量。在别人的密切关注下视觉引导,转移注意力,偷天换日,借此达到自己的目的。

唐深雪在旁边观战,还是老毛病,总是喜欢学吴涯手部的动作。吴涯看唐深雪那双漂亮的手不断摆出鸡爪一样的姿势,有点不忍心。

“我观察了很久,你的手确实很快,码牌的速度比别人快一倍。”唐深雪说。

“是啊,金庸看过吗?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看来你已经想好要表演的节目了。”

吴涯笑笑:“我只会一个魔术。”

李秋风教他的东西,还在。

他花了一整天时间,重新走遍小时候的放学路,路过繁茂的梧桐树,路过梧桐树下早已烂得只剩腿的桌子。他把留存有李秋风影子的地方全部走遍,回忆那些潮湿的酷暑,闭上眼睛有蝉声悠长,耳边充斥着欢乐的笑声。他嗅着空气里留存的线索,渴望找到记忆的吉光片羽,然后发现,师父教的东西,还在。

在脑子里,在心里,在做为一个魔术师的手指间。

他并不想复仇,李秋风之死已是事实,仇人是谁也很难定论。但他想在那些老艺术家面前争口气,耍两手,告诉他们——李秋风是个不错的魔术师。

所以他的徒弟也不差。

一整天的时间,唐深雪一直默默跟着,没有丝毫怨言。像绅士脱帽一样,眼镜摘下来握在手心。


11

大赛当天。

早上九点,大厅里人头攒动,无数媒体和新闻记者蜂拥在比赛会场,想先人一步抢拍到独家镜头。这次的青年魔术师大赛热度空前,初赛报名者三千人,进入车轮赛五百人,经历了三天的对决淘汰,最后留到决赛的只有区区二十个人,连初赛时的零头都不到。

“今年选手人数虽多,但没有特别出彩的。”骆冰翻看着半小时后的决赛名单,扶了扶老花镜,“没有创新能力也就罢了,毕竟年纪小,我也不要求什么。但一个个明明用的是前人手法,还非要说自己原创,脸皮忒厚。”

“没什么好看的,矮子里拔将军吧。”孙素荷叹口气,“周红歌真是有福气,像小唐这样出息的魔术师,十年里也就一两个。”

唐深雪没附和长辈们的谈话,手指快速翻动参赛名单。翻到第三页,忽然开口:“我觉得这个人不错。”

“哪个?”孙素荷惊讶,想让唐深雪夸人可不容易。

瞥了眼名单,孙素荷震了一下。她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好像是唯一戴面具的那个选手——表演实在一般,也就身材不错,怎么就得到小唐的青睐了?

决赛十点开始,每个选手有二十分钟表演时间,种类限定在近景魔术。第一位选手大摇大摆走上台,背后插十面红锦大旗——姓名:刘宇强;性别:男;比赛项目:京剧变脸扑克。

选手刚站定,骆冰一阵头疼。这次的魔术大赛,许多参赛者打着复兴中国魔术的名号,想拔高立意,拼命把中国元素加进表演,效果却不伦不类。比如这位刘宇强,往台上一蹲,先朗声唱了两嗓子京戏,歌声惊四座,然后从胸前摸出一副纸牌,说,下面我给大家表演一个纸牌魔术。

刚表演五分钟,骆冰忍不住了:“你知道李先生吗?”

“您说京戏大师李荣涛吗?知道啊,我是他的粉丝。”

“我打个电话给他,你不要表演魔术了,去学唱京剧吧。”

刘宇强脸上滚过一阵复杂的青黑。过了会儿,灰溜溜地下台了。

第二个上场的选手,胸围80C,腿长一米二,隔空向唐深雪飞去两个媚眼,直言是为了他才来参赛,获得冠军不重要,重要的是获得他的心。

两位老人民艺术家扶额。可能是初赛时压抑了太久,站到决赛舞台上,所有人都开始放飞自我。

唐深雪始终面无表情,一板一眼在评分表上打分,一共“口才、技巧、创意”三项,每项满分五分,最后按照总分来排序。唐深雪扫了眼自己的表格,目前没有选手总分超过六。

手边的表格越摞越厚,时钟的指针疯狂转动,十九个参赛者表演完毕,终于到了最后一个。唐深雪直起脊背,把眼镜取下来放在桌子最前面,像只睡醒的狮子,双目猛地射出光芒。

一个面带微笑的少年走上台,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孙素荷扫了眼表格——姓名:吴涯;性别:男;比赛项目:三仙归洞。

三仙归洞。

孙素荷微微一愣。她已经七年没再听过这个名字。

唐深雪的替身选得巧妙,观众们看到吴涯的脸,都以为他在决赛时放弃了那张Hello Kitty的面具。吴涯今天穿着灰褂黑裤子,脚上蹬着一双布鞋,走到舞台中央。一鞠躬。

“评委们好,我是二十号吴涯,我今天给大家表演‘三仙归洞’。”

骆冰的头从介绍表上抬起来,推推老花镜:“三仙归洞?”

“没错。”

“可有改良?”

“没有。”

“我们这儿是青年魔术师大赛,不是街头卖艺的,你要是对这种小把戏感兴趣,直接出门右转上天桥。”

“三仙归洞”确实是中国老一派魔术,也很讲究魔术师的基本功,但毫无改良就拿到台上来,只能说吴涯根本不打算挑战自己。台下一阵闷笑,骆冰的刁钻人尽皆知,恐怕这个小伙子今天也要哭着回去了。

吴涯非常从容。

他忽然做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黑布条,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唐深雪握着眼镜的手指一紧——自从麻将馆一别后他就再没去找过吴涯,不知道他想玩什么花样。

骆冰的视线犀利起来。

“你的意思,是要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进行表演?”

吴涯点点头。他在一片寂静中摸索着向前,有惊无险地走到舞台正中央。一张普通的木桌子,上面一根筷子,两个碗,三个球。

他在桌子后站得笔直,等待评委做决定。

过了会儿,骆冰放下手中的钢笔,冷笑一声:“行,开始吧。”

比赛中的道具都由场馆提供,“三仙归洞”不用魔术道具,所以桌上的陈设绝不存在机关。吴涯嘴角微微上翘,右手抓起筷子,在碗沿轻轻一敲,清脆的“叮嘤”一声。

“正式表演之前,先给大家介绍下我自己。不瞒各位,我六岁学翻花绳,七岁学魔术,今天第一次登台表演。

“我的魔术传承于我师父,他是个怪人,什么把戏都不会,只表演‘三仙归洞’。他说这个魔术好,最简单最快,但带给别人的惊奇不会变,带给别人的快乐也不少。”

筷子敲着碗沿,“叮嘤——”

“今天我就给大家变这个魔术。”吴涯举起右手,展示掌心,“这是三个球。”

球在强烈的舞台光下折射出金属的质感。骆冰和孙素荷惊异地交换着眼神。

“我在左边放个球,再在右边放一个。”吴涯忽然提高音量,“看好了!一个两个三个,走!”

球在手指间翻飞,瓷碗在桌上飞速旋转。唐深雪紧抿嘴唇,身体前倾,眼珠随着吴涯的手飞快地转动——太快了,比半个月前初次见他还快,短短六天,他已经练到了这个程度。

可是,还不够,还不够震撼。想要说服评委,还需要更有冲击力的东西。

“他拿的是金属球?”孙素荷低声问。“三仙归洞”的难度会根据“球”的材质提升,海绵的最末,瓶盖次之,至今没人用金属球表演过。

“是又如何?金属球虽重,也没到能拿上来炫技的程度。”骆冰讥讽地说,“这种程度,李……那个人也能做到。”

台上,吴涯的表演已经带动起现场气氛,年轻的观众们一个个直着脖子,大声猜测着球的去向。海潮般的喊声从台下传来,吴涯头晕目眩,感觉自己轻轻漂浮在空中,身体的两侧被声浪拍打着。他握紧了筷子,心跳越来越快。

“大家别激动啊,最精彩的部分还没到呢。看左边的碗,空的对吧,右边的碗,有一个球对吧。我拿筷子在中间画条线,能让右边碗里的球跑到左边去。”

“你瞎说!”台下一阵笑。

“我瞎没瞎说,看了就知道!”吴涯忽然抬高胳膊,一声爆喝,“走!”

那个瞬间,手臂自己动了,幅度、重量、角度、位置,那年夏天的蝉声瞬间吞噬了他,混着汗水的空气“砰”地炸开。不同的是,这次他没坐在后面的小马扎——他坐在桌前,坐在还留有李秋风温度的板凳上。

眼眶忽然一辣。

泪水夺眶而出。

表演在此时达到了高潮,观众们看得惊讶不已,一个个站起来鼓掌。掌声撼动着大厅,连评委水杯里的水面都在震动,骆冰忽然扔掉钢笔,“刷”地站起来。他脸色铁青,声音紧绷:“这就是你的表演?”

吴涯的脸转向声音传出的方向,点头。

“你想用它来得冠军?”

吴涯想了想,摇头。

“老骆……”孙素荷拉了拉骆冰的袖子,她知道这个老朋友为何如此失态。在吴涯的最后一个动作里,两人都看见了那人的影子——那个在七年前出车祸,从而让他们愧疚一生的魔术师的影子。

“你……你和李秋风是什么关系?”骆冰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问。

唐深雪也站起来,视线直勾勾地落在吴涯脸上。过了会儿,吴涯抽掉脸上的黑布,露出那张被泪水打湿的、坚毅无比的脸。

“他是我师父。”吴涯说。

随着这句话,他缓缓张开右手。三个金属球接连从手心跌落,互相撞击,落在大理石地面。

“叮当——”

声音清脆。

那不是金属球。

那是三只铃铛。

在变魔术的过程中,没有一只铃铛发出过响声。吴涯的手不仅快,而且稳,他的手没有一丝颠簸,所以铃铛根本没机会发出声音。


12

李秋风说过,中国魔术,七分口,三分艺。

吴涯没有他那么好的口才,只能把技艺磨练到十分。

比赛结果在三天后公布。吴涯没有特意去查,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打豆豆打豆豆。刚走出校门没几步,被人叫住。

唐深雪又在学校门口蹲他。

“知道别人怎么评价你吗?”唐深雪张嘴就说,“V字仇杀队之铃儿响叮当,复仇者联盟之魔术师归来。”

“这么有幽默感,一听就不是你想的。”吴涯耸肩。

他不仅在比赛里用了替身,还得罪了一个评委,作死作得昏天黑地,就算唐深雪也保不了他。唐深雪面无表情地说:“你找替身的事情暴露了,组委会决定取消你的参赛资格。”

“就算不取消,我也拿不了奖。”吴涯说,“这个魔术真正表演好了能够很精彩,但我没有李秋风的口才,只能靠手快。”

唐深雪看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厚厚的信封,递给他:“中国青年魔术师大赛,冠军的奖励是去美国进修。你没有得奖,但评委们愿意资助你。”唐深雪说,“吴涯,不要拒绝,你有魔术天赋,但荒废了太多时间。美国的魔术处于世界顶尖水平,那里有最好的魔术师团队,有最好的研发和测试部门。跟我一起,你能学到很多东西。”

吴涯瞥了眼信封,乖乖,这么多钱能买多少个PSP啊!

他飞快抢过信封,放在手里摸了几把,过瘾了,又塞回唐深雪手里。

“我不能要。”

“为什么?”

“因为我没自信。当年周红歌也被派出去进修,全市敲锣打鼓欢送,结果呢?他成了美国首屈一指的魔术师,一场魔术的票价两百刀,但变的魔术和中国半毛钱关系没有。我也一样,我怕我出去就会忘了他。”

唐深雪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眯起眼睛:“你固步自封。”

“我暑假打算去北京,那里住着老一辈的魔术师,耍的都是还被称作‘幻术’的老把戏。我想先去修行两个月,把基本功打打扎实。”吴涯低下头,摸摸鼻子,“中国这么大,不是没有好的魔术,而是好的魔术没有被继承和发掘。”

世界上的魔术主要有两大研究方向:一是高难度的魔术手法,二是复杂的魔术表演流程。前者拼基本功,后者拼视觉效果。如果西方魔术注重大场面,东方魔术就更讲究气氛和人情,不是汹涌的大江大河,而是茶余饭后那点微笑和暖意。

吴涯迷恋那样的笑容,也迷恋那样的夏天。

他不怕走弯路,不怕走得慢。就如李秋风所说,走得开心最重要。

唐深雪盯着他看了会儿,恨铁不成钢:“我三天后的飞机回美国,你来得及反悔。”

吴涯点点头:“你先走吧,总有一天,我会去找你的。”

魔术的世界很大,魔术师的世界很小。

棋逢对手,总会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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