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块链荒诞世界:我曾身家上亿,如今一无所有

  “最近不太平啊,我朋友圈里面好多转行的。不知道这个币圈还能撑多久。”林正真搅拌着杯里的咖啡,眼神空洞。

  一年前,她从国外读完研究生回国,一个月后,她找到了工作。月薪2万元,比不少工作好几年的前辈还要高出一大截——虽然她连这家公司的名字都没有听过。

  林正真误打误撞闯入的公司,正是区块链行业中最知名的两家头部媒体之一。

  2018年春节,区块链爆火,成为人人讨论的话题焦点。这种狂热甚至演变为了一种“行为艺术”:知名创业者们每天凌晨3点在社群中大聊区块链改变世界,第二天聊天截图便在网络和媒体上疯传。

  突如其来的集体狂热让人们相信:“在区块链即将到来的日子里,连睡觉都是浪费时间。”

  和林正真一样,一大批人对区块链几乎一无所知,却在风口裹挟下一头扎进了这个充斥着暴富传说的陌生新世界。

  2018年到2019年,他们经历了加密货币从暴涨到暴跌的漩涡。2017年12月,比特币价格攀升到13.2万元人民币的高点,随后一路倾泻狂跌。2019年1月跌至2.4万元,市值蒸发近82%。无数人的人生因此腾向高空,又在数月之后急速下坠。

  传统金融世界中7年-10年的周期轮回,在区块链世界中被压缩成短短一年。沉浸其中的人们,被高浓度的欲望和恐惧裹挟。这场“死亡过山车”之旅中,有人死里逃生,有人葬身其中。

  《财经》记者采访了12个过去一年在区块链世界中沉浮的人们。他们的讲述,组成了一个关于幻象、求不得和代价的故事。

  雪崩

  “地狱和天堂只有一线之隔。”

  一顿年夜饭的功夫,林正真眼睁睁看着主编将BCH的价格喊涨了200美元。刚刚进入币圈的她才知道,“原来还能这么玩”。

  两个小时中,主编在其区块链媒体中连发5条快讯,宣称“BCH瞬时暴涨”。消息很快对当时BCH价格造成了15%左右波动,若按流通市值计算对全球市场BCH的市值扰动则高达34亿美元。

  很难想象,一个区块链媒体的行为就能对加密货币市场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这种操作的行业术语叫做“喊单”。媒体喊单的操作技巧在于,需要跟随币种价格的波动趋势。如果币价一直在跌,喊单效果并不明显。但如果币价有一点往上走的趋势,媒体喊单助力,币价便大概率会迅速上涨。

  2018年之前,区块链行业中媒体稀少,最有影响力的只有两家媒体。他们只要发某个币种的利好消息,币价基本一定会涨。“那时候消息闭塞,会看英文的也不多,炒币的人没有其他渠道去。因此只要看到有利好消息就赶紧买。”林正真说。

  市场没有秘密。敏感的人们迅速嗅到了区块链媒体的商机。

  从2018年初开始,各家区块链投资机构争相投资布局媒体。各家展开了一轮融资金额竞赛,融资额从百万跃升为上亿。深链财经号称获得1000万元天使投资,火星财经宣布A轮融资估值1.5亿元人民币,巴比特宣布完成1亿元A轮融资……

  一大批传统媒体人蜂拥而至,涌入区块链媒体创业。金色财经、币世界等主编均为来自腾讯、网易等四大门户网站的资深编辑。钛媒体创始人赵何娟也高调进军区块链,创办了链得得。

  那是区块链媒体最辉煌的时候。短短一个月之间,上百家区块链媒体创立。媒体人价码一路高涨。最疯狂的阶段甚至有区块链媒体开出月薪6万元招聘记者。

  媒体人高收入背后,是整个区块链媒体的暴利时代。“随便写一下,要价1-2个比特币,就能收十万八万。那个时候项目方对媒体营销费用也没有概念。”区块链媒体创始人车朗说。单凭软文收入,一家区块链媒体高峰时期收入就能超过1000万元。

  除了常规的公关费用,区块链媒体还有大量灰色收入地带。媒体和交易所与项目方紧密绑定,帮助新上交易所的加密货币喊单提成,这是区块链媒体的另一大隐性收入来源。合作项目方会免费赠送给媒体一定数量的TOKEN,以此绑定项目方和媒体的利益。通过媒体喊单,币价上涨,媒体出手中的项目方TOKEN以此获得巨额利润。

  这个行业充斥着不成文的潜规则和操作空间。合作项目之间的费用往往用TOKEN结算,而不是用人民币。合同里写着10万等值的TOKEN,过几天交接的时候发现币价降了,你就可以多拿一点,变成12万到15万个TOKEN。不论是对于公司,还是对于直接谈合作的负责人,这当中的人为操作空间巨大。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地狱和天堂只有一线之隔。泡沫筑起时有多快,雪崩的速度就有多快。仅仅半年之后,区块链媒体开始大面积死亡。

  “媒体全部不行了,体量越大越不行。”一家区块链媒体创始人向我透露,“有媒体最高峰80人,已经要裁到10人以下,下了死命令。金色财经已经砍掉了40多个人,之前跟我们对接的几乎所有人都被裁了,其中还包括一个总裁。火星财经也砍掉了大量内容团队。”

  火星财经创始人王峰在社交媒体上表示,火星财经目前共80人,从2018年9月开始赔钱。金色财经创始人也在社交媒体上承认,金色财经每月亏损近300万元。

  项目方缩减预算,首先砍掉的是公关费。“目前基本所有项目的公关费降为零,或者接近零。有些公司甚至把公关部整个裁掉。”上述区块链媒体创始人说。

  市场火热时期的盲目海外扩张,如今变成头部区块链媒体为自己挖下的陷阱。

  和林正真所在媒体齐名的另一家头部区块链媒体,高峰时期在美国、韩国均成立了海外办公室。如今两地的办公室均取消,美国业务负责人不得已返回中国。“做海外肯定有很大投入进去,但是没有产生效果。美国韩国市场需要的东西,跟中国这种简单粗暴的不太一样。”车朗说。

  这家头部媒体目前正在大规模裁员,从顶峰时期的100多个人裁到只剩30多个人。他们的盈利模式被车朗视为前车之鉴:“他们太依赖ICO项目方供血了。”这家媒体之前营收构成主要来自发ICO的项目,而不是深耕区块链行业的项目。ICO在中国被定性为非法集资之后,很多项目募不到资,这家媒体的核心收入瞬间断流。

  区块链媒体们不是没有想过自救。2018年4月-5月开始,一家知名区块链媒体一方面准备融资,另一方面准备发币。当时很多投资人已经听到风声知道市场可能遇冷,他们上一轮融资估值过高且不愿让步,所以没有人敢投。准备发币的时候,正赶上国家几部委联合发文强调加密货币风险,这家区块链媒体最终也没有完成发币的愿望。

  自救失败,内部资金失衡,外部融资受阻。目前这家区块链媒体已经卷入欠薪风波。员工在网上发帖声讨,称其拖欠数十名员工工资。“如果发完币的话,他们又是另一个景象了。”车朗感叹。

  现实就如同一幕讽刺剧。车朗的微信公号关注列表里,曾经都是区块链媒体同行。区块链火的时候,大家的名字都是××财经,××区块链。而现在不少摇身一变成为做网络小说的,或者做建材家居的。

  “区块链媒体将死亡90%”的传言在圈内甚嚣尘上。车朗发现,身边越来越多的区块链媒体同行沦为“僵尸”媒体。一个媒体团队本来有十几个人,现在裁员完之后就剩下老板一个人。媒体无法生产原创内容,无法更新深度,只能发发快讯。“这种算不算死了呢?我觉得算死了。”车朗说。

  截至2018年11月,据三言财经不完全统计,就有包括哈希财经、智链财经等在内的超过80家区块链媒体出现更新频率变慢、停更、封号、转型等情况。目前,这一“区块链死亡名单”还在不断扩大中。

  活着的区块链媒体也看不到更光明的未来。车朗翻看着手机上一家头部区块链媒体的内容。一眼望去,上面90%的消息全是明显的商业软文。大部分区块链媒体的商务合作项目包括一年内无限发布内容。如今原创团队被裁,商务任务仍要履行。双重压力下,绝大多数区块链媒体已经基本丧失了好内容的更新能力。

  车朗的内容团队里还有四五个成员。曾经一条新闻售价高达10万元,但现在几百块钱也给写。他们明白,如今区块链项目方已经不指望通过传播去拉新,只是希望告诉大家自己没有死。“我们现在就希望撑个两年,2019年可能都起不来,2020年看看行情怎么样。”

  “区块链媒体最大的问题是透支了未来。”车朗无奈地说。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看清了将自己裹挟的水流,却无力改变。

  镰刀与韭菜

  “最遵守规则的人,死得最惨。”

  在被割之前,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镰刀,别人是韭菜。区块链世界的一切荒诞和反转,都从此而出。

  去年4月的一天,林正真跟随老板Joey去参加媒体活动。此时她已离开区块链媒体,加入Joey创办的公链项目D。

  活动期间,Joey频繁低头看手机,表情变得越发焦躁不安。林正真偷瞄到Joey的手机屏幕,一条新闻跳进眼里——ETH跌破了400美元。

  D公链在2018年1月完成全球ICO募资,共募集到4万个ETH。彼时,ETH价格超过1000美元。相当于D公链通过ICO募集了超过4000万美元的资金。如今ETH跌破400美元,意味着D公链的资产白白蒸发了60%,损失近2400万美元。

  自2017年9月4日中国颁布ICO禁令以来,ICO越发遥不可及,成功发完ICO的项目被视为这个世界的成功者。但2018年熊市中ETH价格断崖式跳水,他们终于醒悟,原来自己也只是一根脆弱的芦苇。

  六个月后的秋天,Joey得意地告诉《财经》记者,他们在ICO募资完成后,很快将ETH全部换成了比特币和美元,一个ETH也没有留在手里。显然,他已经找到了灵活的脱身办法。

  提到那些没有立刻变现ETH的团队,这个头戴黑色鸭舌帽的1993年少年不屑地嘲讽:“因为他傻。”

  没有及时变现的团队如今大部分资金链接近断裂,相当于被提前宣告死亡。

  车朗合作的一个项目方,之前ICO募到了价值数千万的币,现在资金缩水成连1000万都不到。整个公司变得非常慌张,下一轮融资又融不到,只能给别人做外包,大量裁员。“项目方此时非常痛苦。这个阶段又不能去卖ETH,卖了之后就是亏死,但是不卖也不行。”

  项目方的创始人满腹委屈。他们团队基本为程序员出身,是为数不多埋头踏实做事的团队。他原本想着按规矩来,创始团队用多少就变现多少,剩下的募资额都留在账户里,向大家随时公开。没想到,守规矩守到最后,却把团队带上了一条死路。“你该抱怨谁呢?你谁都抱怨不了。”车朗说。

  熊市中苦苦坚持的区块链项目方,在币价“双杀”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一方面募资的ETH大幅缩水,另一方面自己发币的价格一泻千里。

  “现在就没有不破发的币了吧。”林正真说。她所在的公链D在2018年1月完成了ICO发行和交易所上架,一度进入全球加密货币市值排行榜前50,在区块链世界里广受关注。

  D币上架交易所共31家,覆盖火币、币安、OKEX、Bitfinex、Upbit等世界排名前10的交易所。D币的发行价为6美分,发行十天内大涨67%达到10美分。如今则价格一路低迷跌至0.6美分,缩水到仅为发行价的10%。

  区块链项目的资金来源于两块,一块是ICO募资,另一块则是自己发行的代币。ICO募资为纯消耗,用来支付团队薪水和租金等开发成本。林正真说,D公链ICO募集的4万个ETH已经缩水了近一半,D币大跌更让项目濒临休克。

  “现在就是靠ICO募来的钱生存着呢,不然靠D币就活不了了。”林正真说。D币总发行量为210亿个,84亿个D币上市流通,流通率为40%。除了市场流通的部分,剩下的D币均为团队使用——35%用于控盘,10%用于团队成员激励,15%用于社区建设。

  D公链的大部分支出,不管是媒体宣传还是公司合作,绝大部分都用D币支付。“在币贵的时候和便宜的时候,能做到的事情肯定不一样。”林正真说。他们之前跟媒体合作,10万块钱的预算,在币价1块钱就给10万个就行,但现在跌到4分钱,就得给250万个。更何况如今不少合作方拒绝接受D币支付,D币购买力形同废纸。

  然而讽刺的是,即便币价跌得再狠,D公链依然是赢家。“大家为什么都要发币呀,这些币就是凭空的嘛。不管它现在跌到是多少钱,其实都赚。”林正真说。

  D公链2018年1月份上交易所,前一个月才开始写白皮书。D公链写白皮书的过程,就是看了EOS白皮书一类的资料,闭门造车造出来了一个白皮书。“4月份之前就靠这个白皮书在撑。之后做的事情跟白皮书写的差距太大了,好多做不出来就开始用其他理由圆,分片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要咋做。”

  4月份D公链才开始开源,代码在Github上可以看见。林正真透露,之前不开源说是涉及核心技术,其实是没有人写代码。4月底要开源了,赶紧从其他项目借了一个程序员开始写。几个创始人虽然是美国高校学计算机出身,但没有人愿意写代码。

  这个世界里有太多不守规则的事情。有时候镰刀和韭菜的换位,就在一瞬间。项目方收割员工,收割散户。然而只要是在同一条食物链上,他们也会被其他人收割。

  “我们做的一个最愚蠢的决定,就在市场火的时候跟进了交易所挖矿。”刘扬说。他是一家区块链投行的核心成员,公司旗下拥有自己的交易所。

  2018年5月24日,前火币技术副总裁张健创办了交易所Fcoin。Fcoin以火箭式上升的速度震撼了整个区块链世界。短短半个月时间,FCoin交易量便高居全球榜首,高达280亿元的交易量甚至超过火币、OKEx、币安等交易所24小时交易量之和。  大连市妇科医院 http://yiyuan.120ask.com/dlfk/news/

  Fcoin的秘密武器是“交易即挖矿”。你当天产生的交易手续费,第二天100%折合成FT返还给你;同时你还能获得“分红”——第一天平台收入总手续费的80%根据FT持有量返还。这实质上是一个打着“挖矿”旗号的资金盘游戏。交易所给用户的分红,来自下一批用户的金钱贡献。

  金钱对用户的刺激总是立竿见影。刘扬公司的交易所迅速跟进了“交易挖矿”。然而他们没想到,这一决定将公司推向了深渊。

  2018年7月,刘扬所在的交易所代币被人恶意做空砸盘。紧急情况下,他们动用了公司此前通过交易所、投行赚来的绝大部分资金拿去护盘。结果护盘并未成功。公司的资金链从7月份以后开始断裂,到了8月份正式停摆。全部人员裁光,只留下三四个技术人员做日常更新维护。刘扬也在这场闹剧中离开了这家位于北京的公司,前往上海。

  “判断失误了,对交易挖矿认识不到位,本来以为这是交易所的未来。”刘扬事后总结。

  交易挖矿的始作俑者Fcoin也迎来了同样的命运。CoinMarketCap数据显示,Fcoin交易量在2018年8月底跌去了96%,从280亿缩水为11亿左右。8月28日,中国用户无法访问Fcoin网站页面。Fcoin随后被媒体爆出裁员,北京办公地点搬空。创始人张健的社交账号名称也变成“已退出,抱歉”。从爆火到消亡,Fcoin只用了短短三个月的时间。

  名存实亡的区块链项目在如今的币圈并非少数。Joey在纽约碰到了一个跟D公链深度合作的项目创始人。他已经把团队都解散了,正在美国跟女友逛街。他的项目也没有宣告死亡,啥也不做就“吊着”,偶尔在社区里说个话。他劝Joey:“烧这个钱干嘛呀,等市场回暖再说吧。”

  车朗说,他身边有项目的团队主力已经跑路。他们跑路之前,在印度雇了几个程序员,时不时抄抄代码更新一下,维持一种项目还活着的假象。因为印度人工便宜。“没办法,他不跑路他什么收获都没有,因为已经把自己的名声搭进去了。所以他现实一点也要拿一点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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