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词之《暗香》

暗香

姜夔

姜夔(1155年-1209年),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省鄱阳)人。


【序】辛亥之冬,予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徵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之,音節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绍熙二年,岁属辛亥,姜夔冬诣范成大。

石湖居士是范成大的号,范成大致仕之后隐居宋孝宗所赐的别业——石湖庄园。这不是一件荣誉的恩赐,却是主和派皇帝对主战派臣子的警告:莫问国事。绍熙二年 (1191年)已是光宗当政,此时范石湖是请奉祀状态,获封吴郡开国候。

姜夔在石湖住了一个多月,两大诗人的会合吟唱自是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期间白石自度《暗香》、《疏影》两曲,两词对忧国之思、个人不幸各有侧重,颇得石湖赞赏,“使工妓隸習之”。

也是在这次拜诣中,范成大将青衣小红相赠,后姜夔做《过垂虹》,其中有一句名句:“小红低唱我吹箫”便是写的小红。

——陆友仁《砚北杂志》: “小红,顺阳公(指范成大)青衣也,有色艺。顺阳公之请老,姜尧章诣之...公寻以小红赠之。其夕大雪,过垂虹,赋诗曰:‘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尧章每喜自度曲,小红辄歌而和之。”

正文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

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

​ 今夜的月色如旧时般美丽,细细思来,这月色曾几番照见我在梅树边吹笛?

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

我唤起如玉的美人,不管屋外清寒,去折下梅花予我。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

我现在也渐渐老去,当年那些带着春风的文笔再也写不出来了。何逊是南朝梁时人,曾著《早梅》诗,后世咏梅者常提及, 姜夔以何逊自喻,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只怪得竹篱外的稀疏梅花,香气随着寒流飘到我的坐席之中。瑶席是华美的坐席,范石湖曾官至参政军事,是无可置疑的显赫人家,家中的坐席自然是华美的坐席。此处呼应题目“暗香”。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

江国的冬天寂寞而寒冷,只叹欲寄梅花而路途遥远,又有白雪夜里初初积起。有“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的味道。

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

翠尊是翠绿色的酒杯,红萼是梅花的红萼。翠尊红萼之间,真的是翠尊容易落泪、红萼无言相忆吗?却是以物相喻,易泣的是人,相忆的也是人。对着翠绿的酒杯、梅红的花萼,却是无语凝噎,任凭心中那股炽热的、永不熄灭的情感驱动去思念爱人。

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

我永远忘不了,我们曾经携手游赏的地方,在那里,千树万树的梅花压在西湖的清寒碧波之上。“压”字极言梅花之繁密,自然而然地,读者眼前便能浮现出一片浓重的梅云覆在西湖的碧波上的情景,无论梅红或白,都与湖水的色差对比强烈,“寒”之一字更强化了这种对比,给人以极其强烈的冲击感。

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这梅花又被一片片地吹落尽了,梅花落下,几时才能重见?以花喻人,转眼一年,几时才能再见得那思念中的人?此词题旨众说纷纭,而我读过多次之后,以为此词是托梅以咏怀情人之作。



全篇由实转虚,上片从起拍的月色到笛声再转玉人,三个意象便勾勒出一片清冷之景,“算几番照我”已有回忆的苗头。“何逊而今渐老”一句却不再进一步描述清寒,而是由眼前赏梅之景隐隐唤起了当年与玉人共赏梅时的情景,对比而今异地分别、重逢难期,为这清冷的景色添上一抹哀愁。过拍“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一句却在忧思甫起之时又再转笔锋,回归实处,写“疏花”之“香冷”,呼应前三句,同时瑶席反衬哀情,但是气息往往是回忆的最佳诱因,于是清冷的梅香也使得词人埋在心底的回忆进一步地诱发出来。由此自然而然地转入下片。

下片虚实参差,以虚为主,大都是写回忆。过片承接过拍,由香冷引出江国冬天的幽寂清冷。再接情思,欲要将折下的梅花寄予远方的情人,但是路途遥远无法送达。这似乎略显突兀的转折其实反映了词人那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远方情人的情思,也只有总是念兹在兹,才会第一时间想到情人。下一句又将思绪从远处转回,樽前易泣,观萼相忆,对物思人;随后渐渐虚幻,陷入“长记曾携手处”的回忆当中,今昔对比,又将离情增进一分。此三句由远及近,由实及虚,视线转换之间使得人与花、情与景交错融合,过去与现在的界限似乎也模糊了,结果便呈现出了梦幻般的诗绪,仿佛午夜梦回时模糊而隐约的情与景与人,恰如暗香流动一般,正照应了题意。歇拍“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用有情人早已天各一方的现实将美好的回忆打碎,“片片吹尽”,所说的是寒风起时,梅花瓣落,又何尝说的不是那美好的回忆如梅花般片片落尽?

“几时见得”极富深意,表面上写的是几时才能再见梅花,然而实指并非梅花,而是指不知何时才能相逢的情人,梅花易见而佳人难会;此外也表露了词人对自己沉重的身世——飘零久、爱别离、老布衣——的感慨,一时间万千愁绪纷至沓来。一个疑问句将词人的期望、思念、茫然、离情、凄婉、感叹、自怜种种思绪都表现的淋漓尽致。

欣赏白石的词,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欣赏他的结构:旧时、清、寒、老、忘却、怪得、疏、冷、寂寂、叹、遥、泣、无言、耿、长记、寒、尽、几时,这些字眼像一张网一般铺遍了全词,不仅仅是“奠定全词基调”,更是使得全词都笼罩在悠远清寒的氛围当中,且笔势一波三折,清冷与愁思参差递进,层层铺垫、次第叠加,最后以歇拍“几时见得”一句疑问收尾,同时厚积薄发,将前面积攒下来的愁思辅以清冷全数爆发出来,使得读者深刻地体会到作者的离情之苦。

另外《暗香》还将感觉(冷)、嗅觉(香)、视觉(暗)融合,使得读者从三个维度对词句进行感受,有助于读者对词的感情有更加丰满、立体的感受。转折处也多用去声,使得感情更加激昂丰富,具体发音可参考叶嘉莹先生的《唐宋词十七讲》课程。

结构之精细工巧、遣词之动宕闳约,是“雅”;而用词来表达出“内心中最幽微的感情”便是“骚”。在以上两个方面,这首《暗香》便是用“雅”来达成“骚”的。

同时白石此词明面上写的是观赏梅花,暗线却写思念情人,明暗双线并行却又能巧妙地交织起来:明明要写的是情,却以梅相喻;实际写的虽然是赏梅,但是却没一句正面描写梅花,写的却是与梅相关的一些情。这便是“无一语道着”,亦即是“清空”。

由此,从《暗香》一词中我们便可看出姜白石“清空骚雅”的特点。

后记

王国维说姜夔“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 ”,又说他“有格而无情 ”。然而王国维的评价是出于重意境的个人审美的,也有对当时(清末)浙派过于注重模仿、文坛缺少意境深远作品的矫正。叶嘉莹说,张炎评价白石的“清空骚雅”中的清空,便是指不落实处、“ 无一语道着”(张炎所谓"去留无迹")。依我所读的姜夔的词作,确实算得上“隔”之一字,但是基于我的个人审美而言,我却偏爱姜夔这种“隔”,在这点上,我与张炎的倾向是类似的。

姜夔的“隔”是克制的结果。白石的词不像柳三变般直白心意:“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白石的特点是格调高雅、词笔工巧,他正是用他工巧的词笔,将一腔感情隐在了似言他物的词句当中,以克制的语言来表述自己的悲欢。

细细品来,许多白石词中情感其实很深刻,《霓裳中序第一》中“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暗香》末尾“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齐天乐·蟋蟀》结句“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等等。 这些词句单拎出来看,情感确实不甚强烈,但是白石以细腻的词笔,精巧的结构,做了充足的铺陈,读者把这些铺垫一一读来,最后方才晓得,“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这看似不经意的感叹之中,却蕴含着“天凉好个秋”式的悲切。

正是这种近似于外冷内热的特点,使我深深地喜欢上了白石词。

另外我也确实是对姜夔有共鸣,不加克制的情感带来的不幸太多,使得我对欲歌先敛的那种感情克制有所偏爱;而姜夔与爱人天各一方的境遇所带来的思念,也对我触动很大:我在读到《霓裳中序第一》的“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时对姜夔产生了极大的共鸣。

其实白石词还有一个优点,格调高雅导致姜词的下限不会低,词句本身的运用也成了一种艺术。



第一次写文,遣词造句甚至文章思路可能都有很多问题,更过分的是好像不小心掺了点私货,还请多多包涵 oTZ

先这样吧,这个markdown的排版简简单单的我还蛮喜欢的嘻嘻



附:感受一下序中另外一名大佬范成大的作品吧:

霜天晓角

​ 范成大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另外相比于词,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系列更为人所知,毕竟进了小学课本)

猜你喜欢

转载自www.cnblogs.com/khunkin/p/1028437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