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荔枝 --- 李铁

冰雪

后来,荔枝给许多南方人描述过家乡江林的冷。她说你尽可以开动脑筋,做任何符合逻辑的想象,树上、房上、地上,到处都是整个冬季都不融化的积雪,在漫长的冬季里,大气温度通常都在零下三十度左右,你所能见到的建筑物的墙壁上均挂着一层厚厚的冰凌。站在雪地里,你呼出的气体像一团团白色的蒸汽一样清晰可见,你甚至可以听到这股热气与冷空气相撞时发出的嘎巴嘎巴的声响。在这里空气清新得就像纯净水一样,你仔细看,可以看见它流动的波纹,如果你的嘴张开的时间长一些,里面都会冻成冰块的。你也许真的想不出江林到底能冷到什么程度。

还有江林的雪……荔枝的声音不知是一种怀旧还是一种恐惧。

关于雪,荔枝最想提起而又无法尽情表述的是她十八岁生日那天的那场雪。那一天雪下疯了,漫天的雪花不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倒像是从地上扬起来的,呛得人几乎喘不过气。荔枝早晨离开家的时候母亲还坐在炕头上缝弟弟的棉袄,母亲的脸色在被玻璃过滤后的白雪映衬下显得十分平静,被烧得滚热的炕面上升起一缕一缕浮尘一般的热气。母亲手中的针线在这温暖的气体里有条不紊地穿梭着,从那种神态中你一点也看不出她正在酝酿一场风暴。荔枝推开家门时母亲甚至不同凡响地叮嘱了一句,她说雪下得大,你要早一些回来。

荔枝刚走出家门的时候雪下得并没有后来那么大,雪花飘得很温和,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种白色的光芒中。身穿红色羽绒服的荔枝在这个白色的世界里显得十分扎眼。镇子里那条唯一的柏油马路上布满了被人或车轮碾轧得结实如石的积雪,一脚一脚踩上去,发出了很轻的但却是极清脆的声音。一路走下去,这声音犹如一串口哨,飘飘悠悠地追随着荔枝。擦肩而过的房子在疾行的荔枝看来是向后退的,两堵结着浮冰的墙壁像满载着白色物资的列车,那种移动的感觉总会令荔枝莫名其妙地联想起一次预想中的远行。

后来荔枝想,十八岁生日的那个大雪天,的确应该算作她远行的开始。

身边的列车开过去了,荔枝也就出了镇子。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前走,就到了二浪河。这是条从小就对荔枝充满诱惑的河,荔枝一直认为,沿着这条河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就会走到一个梦幻一般温暖的地方,那里没有雪没有冰也没有寒冷。荔枝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但事实上十八岁以前荔枝一直没有离开过江杯,外面的世界就像冬季封冻的河水,荔枝是无法看见它的波纹以及游动于其中的鱼的。

荔枝沿着封冻的二浪河走下去,冰面上覆盖着—层白雪,如果是外地人,一定看不出雪底下隐藏着一条原本激情澎湃的河。荔枝在雪野里走得很艰苦,走了好一段时间,视野里才出现了一座上丘一样的木房子。这座孤零零矗立在雪地上的木房子是林业工人的一处驿站,也就是路过歇脚的地方,平时是没有人待在里面的,在绝大多数时间里它不过是一座空房子罢了。值得一提的是,在荔枝十八岁生日这天它将派上特殊的用场,它作为荔枝人生路上的一个驿站,以一种无法磨灭的形式强行占据在荔枝的记忆深处了。

荔枝远远地望见了这座木房子,心跳立即变得欢欣鼓舞起来。她加快脚步,在她的视野里,那座木房子好像也长了脚,她几乎没走出多远,木房子就奇异地出现在她的跟前了。

木房子的门虚掩着,荔枝举起手臂,但停留在空中好一会儿也没有落下来。荔枝觉得这扇门不应该由自己敲开,而应该是早面的人推开,她是由里面的人拽着半推半就地走进去的。当然这只是瞬间的一种臆想,迟疑片刻,荔枝还是自己推开了这扇门。

里面的火光令荔枝的眼睛一亮。

火是由屋中间的一个铁桶里跳跃出来的,这种铁桶在当地相当普及,是取暖用的。在摇曳着的火光照耀下,一个小伙子英俊的脸出现在荔枝面前。这个小伙子叫安子,他和荔枝曾在同一所中学读书,只是他大荔枝两级。安子的功课在那所学校里是有口皆碑的,后来他考上了江林县里的高中,而荔枝什么也没有考上,初中毕业后一直闲在家里。荔枝原以为安子会顺理成章地考上大学,会远走高飞,那样的话,她也就无法再和他发生什么故事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安子高考落榜,这个消息曾令荔枝暗自庆幸了好长一段时间,她觉得这是苍天对她的回赠,作为一直钟情于他的女孩,她有理由相信他们之间会开花结果。但是,安子对她一直采取不予理睬的冷漠态度,直到不久前的一个午后,安子在镇子里的那条柏油路上拦住她,主动和她敲定了这次约会的时间和地点。

安子的主动进攻令荔枝有些猝不及防,如果安子不是安子,而是另外的任何一个英俊小伙子,荔枝都断然不会接受这种唐突的约会。但是对安子荔枝几乎没有一点拒绝的勇气,她盯着眼前这个心仪已久的小伙子,一种类似感激的情绪以不可阻挡之势涌动起来,因为来得太突然,荔枝甚至感到有一些头晕目眩。荔枝就是这样踏上了她平生第一次与异性约会的道路。

安了冲着荔枝点了点头,然后他绕过荔枝的身体走过去把门关上。荔枝下意识地随着安子的身体扭过头去,她看见安子不但关上了门,而且还用一根木棍将门顶上了。荔枝的血一下干部涌到了脸上,她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害羞红了脸。此时,荔枝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虽然她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说不慌乱那是骗人的,她的心已经跳得比扭秧歌的鼓点还要急了。

安子折回身来到了火堆旁,荔枝看见他用一根木棍将铁桶里的火翻了翻,温温绵绵的火苗一下子汹涌了,火星和一些粉尘围着安子的那张脸飘舞起来。

荔枝强作镇静,等待着预想中的事情发生。

安子似乎显得很平静,他把目光盯在火焰里,连说话也没有把头抬起来。

安子说我们俩有缘哪。

荔枝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吱声。她不知道怎样接话才是合适的,对于这个“缘”字荔枝有些捉摸不透。读初中的时候学校搞过一次文艺会演,当时荔枝所在的班级排了一个叫“飞雪迎春”的舞蹈,这是一个四人舞,荔枝因为身材好被选了进去。荔枝是个很聪明的支孩子,她几乎没怎么费力就把所有的动作都学会了。意外出在会演前的彩排,那天教室里挤进了很多外班的学生,气氛营造得有些像正式演出了。也许是紧张吧,在做一个旋转动作时荔枝摔倒了,一种针刺一般的疼痛从左脚脖子处开始向全身辐射。她咬紧牙关爬了好几次都没有爬起来,最后,还是借助几个女同学的力量她才站立起来。舞是没法跳了,试着走一步又几乎跌倒。班主任老师门。荔枝低声说,这是老天在惩罚我们呢!安子说,老天惩罚不了我们,门走不通,我们就走窗。安子把窗子打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跳进了茫茫雪野里。

荔枝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出走了,父亲也没有在家。她的几个姐妹和弟弟正果愣愣地坐在炕上不知所措。姐姐大珍对一身白雪的荔枝说,你快去找妈吧。

凭什么总是让我去找?荔枝冲着大珍怒吼了一声。

声音还没有完全落地,荔枝就转身出了屋于。她还是责无旁贷地又一次踏上了寻母的道路。

荔枝

荔枝原来不叫荔枝,叫二艳,荔枝是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她嫌二艳这个名字土气,就对母亲说我不叫二艳了,我改叫荔枝吧。她知道荔枝是产于南方的一种水果,冰天雪地的江林是很难见到这种水果的。母亲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改叫荔枝这个古怪的名字,问她她也不解释,母亲觉得荔枝这个名字还不难听,就由她叫了。母亲冲着白茫茫的雪野一声喊,荔枝——这声音像抛出的一块石头,它撞在随处可见的积雪上,雪沫四溅一般泛起了很大一片回音。荔枝不解释是因为她的确没有什么可解释的,她也说不清楚她为什么喜欢这个名字。她一贯认为那种带有南国神秘味道的水果是一种很高贵的东西,一个穿着红色棉袄走在雪地上的女孩子如果手里捧着这样一种永果,那画面和那感觉都将是独一无—的。听母亲喊她荔枝,她就觉得那声音像一种温暖的光束一下子将她罩住了,荔枝这个字眼如同一股陌生而又清香的味道,使她感到新鲜而又着迷。

但更多的时候不是荔枝在雪地里听母亲喊她荔枝,而是她喊母亲。母亲离家出走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了,母亲一走,出去寻找的任务便当仁不让地落到荔枝的肩上。多年以来,寻找母亲对荔枝来说已经成为一件轻车熟路的事情。她在一望无际的白色世界里走走停停,不时会冲着远方喊上一声妈,她的声音像被风吹起的积雪,扑在脸上凉冰冰的。

后来,荔枝对母亲的出走曾有过十分透彻的分析,母亲出走的原因是父亲动手打了母亲,而父亲打母亲的原因是母亲捉了父亲的奸,父亲对除了母亲以外的女人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喜好和锲而不舍的追求,而母亲对父亲的奸情有着孜孜不倦的探密的欲望,母亲探密成功后便会又一次顺理成章地捉奸,接着恼羞成怒的父亲便会对母亲人打出手,受了委屈的母亲就不可避免地选择了离家出走……荔枝寻找母亲的行程就是在这种因果关系中展开的。

荔枝居住的镇子是国有江林林业局总部所在地,茂密的兴安岭为这家林业局提供了看似取之不尽的资源和财富。荔枝的父亲就是林业局的供销科长。在荔枝的记忆里,一切都是父亲当上科长后开始的,那一年荔枝才十二岁,母亲为了庆祝父亲的晋升还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好像这桌酒席的味道还没有散尽事情就发生了,有人偷偷地告诉母亲,谠父亲在外面有了女人,那个女人就是镇子上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荔枝认识那个女人,知道她名字里有一个“桂”字,荔枝还叫过她桂姨呢!那是个矮胖的女人,年龄和母亲相仿,长相、身材都无法和母亲相比。母亲身材适中,皮肤白皙,这样的皮肤在家乡江林显得十分难得,荔枝就亲耳听到过不少妇女对母亲的皮肤大加赞叹。而桂姨不但个子矮,身体偏胖,皮肤还十分粗糙。母亲对这种女人显然有足够的心理优势,起初她不相信这样的传闻,她甚至还和告诉她这件事的人翻了脸。她还把这件事当笑料跟父亲讲呢。那天晚上父亲下班后没有回家,母亲原本打算和父亲一起吃晚饭的,可左等右等不见父亲回来,几个孩子盯着桌上的饭菜,眼睛都绿了,母亲无奈只好叫孩子们先吃。晚饭吃完了,仍不见父亲回来。母亲坐在炕上看着窗外的颜色一点一点变黑,心里像被抽去柴火的锅中之水,渐渐凉下来,凉得没了底,着了慌。母亲坐不住了,她抓了把手电筒,把棉大衣的扣子扣严,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扑进雪地里。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但没有路灯的镇子却并不怎么显黑,覆盖在所有物体之上的积雪泛出的光泽抵得上好几个十五的月亮。母亲虽然拿着手电,但她无需按亮它,无处不在的雪的光亮足可以照耀她寻找到她要去的地方。镇子不算大,其实没有多长时间母亲就抵达了位于镇东的那家小酒馆。这是个早睡的镇子,小酒馆已经打烊,门前本该存在的那一团温和的灯光意外而诡秘地消失了。这使母亲的疑虑顷刻间无限放大,犹如茫茫雪野一般。母亲急不可特地扑到窗前,她把眼睛挤到门缝的位置费力地向里面看去,屋子里光线暗淡,几张饭桌如母亲熟知的那样落寞地摆放着,母亲的视线划过这些饭桌,痛苦地落在了位于屋子一角的一铺小炕上。屋子显然并不暖和,但那铺小炕却冒出了烟尘一祥的热气,透过这些热气母亲看见父亲正趴在那个胖女人身上奋不顾身地忙乎。母亲像触电似的呆愣了好长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足可以使屋子里的男女顺利地完成一个回合。

似乎不该发生的事情其实都是能够发生的。后来母亲这样对荔枝说。

反过愣来的母亲忍无可忍地尖叫了一声,她像一头苏醒的睡狮一样向那扇木门发起冲击。身体与门板的撞击之声亢奋地响着,父亲被惊得跳了起来,他胡乱披上自己的棉衣,几乎露着一半的皮肉就从窗子仓皇而逃。母亲冲进屋时,面对她的只有那个惊慌失措连衣服都来不及穿的胖女人。

母亲的捉奸生涯就是这样开始的。

父亲逃回家时依然不知道捉奸者竟然就是母亲,他进屋后脸色白如积雪,剧烈的心跳声像鼓点一样,几个孩子都能够听到。当母亲带着明显的搏斗过的痕迹返回来时,惊魂未定的父亲才恍然大悟,他一下子由恐惧变为暴怒,不等母亲开口,他冲上去就给母亲一记耳光。父亲以前是不打母亲的,这一耳光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母亲捂着腮帮愣怔了一会儿,然后当仁不让地与父亲扭打在一起。那一次父亲的手很重,他像与一个旗鼓相当的汉子搏斗一样拳打脚踢,母亲至少被父亲打倒三次。母亲最后一次从地上爬起来时,她没有像前两次那样继续扑向父亲,而是掉头向门外冲去。

这是母亲第一次离家出走。一天很快过去了,母亲毫无音讯,又一天过去了,依然没有母亲的消息。父亲照吃照喝,一点也没有要出去找母亲回来的意思。几个孩子中最先沉不住气的就是荔枝,母亲出走的第三天头上,荔枝终于冲着父亲吼了起来。

我妈已经走三天了,你怎么不出去找呀?荔枝说。

她永远不回来才好呢,要找你去找,我才不找呢!父亲气呼呼说。

父亲这句话既激怒了荔枝又提醒了荔枝。她背着书包从家里出来后没有奔学校的方向去,而是出了镇子,沿着封冻的二浪河走。她走一段便会放开嗓门冲着白茫茫一片雪野喊一声妈,她的声音像一只在雪地上奔跑的兔子,那痕迹清晰可见,但转瞬又会被风吹起的雪沫子覆盖得无影无踪。

荔枝寻找母亲的历史就是从十一岁这年开始的。

寻找

我在家排行老二,可我总觉得自己是母亲的长女。荔枝不止一次这样对别人说。

荔枝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姐姐大珍虽然比她大两岁,但却是一个毫无主见的女孩子,平时自娇得像个老闺女,遇事只会哭得一塌糊涂。显出姐姐风度的反而是荔枝,弟弟妹妹们在外受了欺负,挺身而出的总会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荔枝,就连姐姐大珍受了别人的欺负荔枝也要管,大珍十四岁那年曾被同班的一个男同学给打了,荔枝看见一路哭着跑回来的大珍就怒从心起,她几乎什么都没想,只身一人就去找了那个男生,就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与那个男生扭打在一起。荔枝的勇敢在同年级的孩子们中是出了名的,女同学不敢欺负她,就连男同学也轻易不敢招惹她。

妹妹三妮和荔枝相差四岁,四妞则与荔枝相差六岁,弟弟大锁最小,和荔枝相差了十二岁。母亲生到四妞时镇上就已经狠抓计划生育了,母亲原来在镇政府上班,因为不听劝阻,违反政策地生下了四妞,被镇政府给调整了下来,调到供销社当了售货员。对此母亲一点悔意电没有,她说能多生一个孩子,丢了工作也值。

母亲之所以能够毫无顾忌地多生孩子,是以经济基础做依托的。那个年代物资还很紧张,完全是卖方市场,你从商店货架上的萧条兢可以看出商品的紧俏。但因为父亲是供销科的,多多少少有一些油水,荔枝的家里就显不出紧张来了。多出几张嘴,粮食依然吃不完。

其实,荔枝的勇敢更多的是体现在寻找母亲的过程中。第一次出去寻找母亲荔枝才十二岁,一个小小个子的女孩一个人走在茫茫雪野里,说不胆怯那是瞎话,但荔枝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荔枝不是一个傻女孩,她不会漫无边际地去寻找,从踏出家门那一时刻起她就开始盘算了,她在心里把母亲可能会去的地方列出了一个明细表。这个表格并不复杂,母亲能去的地方不外乎姥姥家、表姥姥家、二姨家、三姨家或舅舅家。表格列出来后,荔枝就感觉轻松多了,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也变得坚定起来。

荔枝的姥姥家住在离镇子不算太远的一个村庄里,江林一带的村子不叫村,叫沟,姥姥所在的村子叫长定沟。从镇子走到长定沟荔枝花费了两个小时,途中虽然不是山路,但仍然有许多沟沟坎坎,还要经过一大片林地。天虽然是晴天,但无处不在的北风把树上的积雪刮下来,仍和下雪天一样壮观。荔枝走不多远脸就冻麻了,雪打在脸上几乎毫无知觉。有好几次,她都听到了令人恐怖的碧叫,所幸的是并没有野兽真的扑过来。当荔枝出现在姥姥家门口时,姥姥姥爷都吓坏了,荔枝沾了一身的雪,连头发和睫毛都是白的,头巾与脸相接的部位还挂着树挂一样的冰条,显然是呼出的热气把黏在上面的雪吹化了,又结了冰。姥姥把荔枝搂在怀里,好半天才把她从近乎冻僵的状态中暖过来。

荔枝在姥姥家没有看见母亲。

荔枝不想在姥姥家作更多的停留,她的下一站应该是相邻的一个沟,那里住着她的二姨。但姥姥死活不让她独自去找了,姥姥把她扣留了,还让她在热炕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母亲是在第二天上午由姥爷从二姨家接回来的。姥爷赌气对母亲说,你不要走了,你就在娘家住,让他一个人去自由好了。母亲绷着脸低着头,把围巾攥在手里一个劲地拧,什么话也不说。坐在炕头上的荔枝却一下子跳起来,她像红了眼的斗鸡一样冲到姥爷跟前大声吼道,我来就是找妈妈回家的,姥爷你不能不让妈妈回家!

我不让你妈回家是为了你妈好。姥爷说。

不是好,是坏I荔枝抓住姥爷的一只胳膊拼命地摇晃,她一边摇一边嚷,我妈不回家,我们不就没有妈妈了吗?

好,你们走你们走,我不管还不行吗?姥爷用力甩开荔枝的手,躲到一边抽烟去了。关东烟呛人的辣味在屋子里肆意弥漫,把荔枝和母亲都呛出了眼泪。

这天下午,母亲还是跟着荔枝回了家。

盯梢

在母亲的捉奸生涯中,荔枝始终担当着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

事情依然是十二岁那年开始的。一天早晨,荔枝背着书包要去上学的时候被母亲叫住了。母亲撵过来把自己的一件猴衣——就是带帽子的那种半大棉衣套在了荔枝身上,这让荔枝感到非常惊讶。荔枝知道这件衣服是母亲的心爱之物,一般的日子里连母亲自己都舍不得穿。她一边被动地让母亲给自己套衣服,一边想一定是母亲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让她去做。

母亲给荔枝套好衣服后,又把她拉到了厨房,神情显得十分诡秘。已经背着书包走出屋予的大珍,戳在院子里瞪着一双嫉妒的眼睛往厨房里望了好一阵,才转过身极不情愿地上学去了。

母亲在厨房里问荔枝,你说这个家对你重要不重要?

荔枝不假思索地说当然重要。

母亲接着说,那你就应该帮妈维护好这个家,不要让这个家散了。

荔枝问怎么堆护。

母亲说,现在我跟你讲太多是没有用的,你理解不了,你只需记住,你耍维护这个家,这就足够了。

维护,这个概念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像一颗钉子一样钉进了荔枝的心里,它几乎左右了荔枝的整个成长过程。

今天放学后你去帮妈办一件事情。母亲说,办好这件事就是为了维护这个家。

荔枝问什么事。

到林业局门口盯住你爸爸,看他下班后到底去哪里,去和哪个女人在一起。母亲压低声音说。

接受了母亲的任务后荔枝的心里明显沉重起来,走在上学路上,踩在雪地上的脚印都比往常深了一些。母亲的这件猴衣是红色的,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这红色显得十分扎眼也十分好看,但荔枝却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好看起来。

这一天的课荔枝都没有听好,她的心早就候在林业局门口的阴影里了。下学的铃声一响,荔枝背上书包就跑出了学校,有好几个同学喊她她都没有搭茬儿。荔枝是逆着回家的路跑的,地上的积雪被她蹬得溅起老高。当她赶到林业局大院门口时,离大人们下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呢!

荔枝知道自己不能暴露在父亲面前,所以她必须在父亲走出大门之前找到一个可以隐蔽自己的地方。林业局门口是一个小广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荔枝在这里走了几圈,最后选定了位于门侧的一个雪堆,这个雪堆足有一人采高,用以隐蔽自己看来是足够了。荔枝站到它的后面,想一想一会儿就要走出大门的父亲,她的心跳就加快了,窥视父亲的行踪是她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现在做起来多少令她有些心虚。但维护这个字眼一蹿上来,她的心境就平静下来了,她知道自己是在做天下第一重要而又神圣的事情。

其实,站在这里令荔枝感受最深的还是一个冷字。荔枝是个有着很强抗寒能力的孩子,在冰天雪地里走上几个小时她是不在乎的,但此时的情形不同,她是站在这里不走动的。脚下的积雪和身旁那个雪堆像在不停地发射一根根钢针,荔枝身上的那种冷就是针扎—样的感觉。她在原地不停地跺脚,嘴里呼出的热气在自己的头顶上形成了一朵白色的蘑菇。

父亲随着下班的人流如期走出那扇大门,此时天已经有些黑了,北国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在荔枝的眼里,那天晚上的父亲第一次与往常的角色有了区别,父亲不是作为父亲出现的,而是作为一个被监视的对象出现的。父亲和林业局的其他男人一样,穿着臃肿的棉大衣,领子竖着,露出花紫斑驳的原本白色的羊皮毛,脚穿大头棉靴,头戴狗皮棉帽。父亲和另外两个男人打了声响亮的招呼,就奔家的方向走下去。荔枝从雪堆后面闪身出来,她以为父亲是回家的,这令她甚至产生了一丝失望感。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被另一种感觉覆盖了,因为只走出几十米,她就见父亲从这条路上岔了出去,拐到另一条路上了。这条路荔枝不常走,但她还是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天越来越黑,父亲的身影在黑天与白雪之间显得十分怪异,令荔枝都有壟陌生了。父亲走得很急,荔枝则一溜小跑地跟,一步也不敢停,生怕停一下会把前方的目标弄丢了,那样她可就没兹向母亲交代了。

其实并没有走出太远,荔枝就看见父亲走进了一座院子。那座院子与镇子里其他的院子没什么两样,墙与邻居家的墙是连在一起的,门是用厚厚的木板制作的。父亲走进去后院子里的狗轻轻叫了一声,就无声无息了。荔枝扒着门缝向里望,她看见那只狗像是见到家里人一样把一颗头抵在父亲的腿上磨来蹭去,父亲用手摸了摸它的头,就被从屋子里出来的一个女人拉进了屋。接着,屋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荔枝轻轻推了一下院门,门是划着的,那只恶犬听到动静后奔过来狂吠。荔枝不得不立即撤退,她一溜小跑按着原路踅回,把所摸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母亲。

此时,荔枝并未意识到,这竟是她漫长的盯梢生涯的开始。

捉奸

捉奸,在荔枝的记忆里的确是一件无法回避的事情,与她每一次成功的盯梢相衔接的一个程序就是捉奸。

又一次顺理成章的捉奸开始了,这一次母亲吸取了多次捉奸失败的教训,她没有单独行动。听完荔枝的汇报她强压怒火,在屋子里走了足有十几个来回,她决定暂时按兵不动。两天后的下午,在牡丹江居住的大伯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是母亲用电报招他来的,她谎称父亲突然患上了重病。

大伯走进院子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天色已经像泼墨一样黑成一片,大伯冲着迎上来的母亲问道,兄弟呢?母亲说你兄弟没在家,他在别人家呢。

他有病怎会在别人家里?大伯疑惑地问。

大哥你跟我走,到时候你就明白了。母亲说。

母亲穿戴整齐后摸了根术棍,然后开始在前面带路。大伯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不时向母亲发问,可母亲在前面越走越快,一句话也不说。

那座院子的木门被母亲用力撞开,面对扑上来的恶犬母亲早有准备,她把手中的木棍抡圆了,劈头向狗就打。那狗见母亲玩真格的了,吓得退缩到院子一角只会狂吠。母亲不再理它,丢掉木棍冲进屋子,大伯见状也只好紧跟进去。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北国小镇人家,烧得滚热的炕上,一对男女原形毕露。女人就是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姓袁,是个在镇医院上班的护士。男人就是父亲。母亲这一次没有像母兽一样扑向那个女人,而是十分冷静地把他们指给大伯看,大伯一看什么都明白了,他向赤裸裸的兄弟挥挥手说,赶紧穿上衣服跟我们回家。说罢转身就走,母亲也不停留,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很轻蔑地看了一眼炕上乱作一团的男女,然后跟在大伯身后撤了。

母亲和大伯回到家后不久,父亲也回来了。碍于大伯在场,父亲破天荒没有向母亲发火,他像一只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神情十分沮丧。大伯以兄长的身份理所当然地教训了父亲,他指着大珍和荔枝说,你瞧瞧闺女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不顾及自己的脸面呢,你这样做让孩子们怎么看你,父亲一声不吭,母亲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又看看大伯,也是一声不吭。

大伯是在得到父亲的承诺后于第二天上午离开的。那天上午父亲没有去上班,待大伯一走,父亲的脸就变乐,他用胳膊把柜子上的一套茶具扫在地上,四溅的碎片令孩子们睁大丁惊恐的眼睛。父亲随后一把揪住丁母亲的头发,抬脚猛踢母亲的肚子,当时母亲正怀着大锁,并且已经怀胎九月,父亲几脚下去,母亲的裤脚处就流出了一股殷红的血汁。看见血后几个孩子同时尖叫起来,荔枝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拉父亲,被父亲一脚也踹在肚子上,荔枝冲着父亲像兽类…样嗥叫了一声,就仰倒在地上。父亲松开母亲,他从荔枝的身体上跨过去,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母亲是被大珍喊来的邻居给送进医院的,母亲的脸色苍白如纸,血不停地从她的裤脚处淌出来。这一次她显然已经无力出走,她所能去的地方只能是医院。

都说母亲是个命大的女人,生大锁之前,连医生都说不但孩子保不住,就连大人也有一定的危险。但随后的事实是,母亲不但没有出现什么生命危险,就连生出来的孩子也安然无恙。因为终于生了儿子,母亲的脸上竟然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大锁的出生并没有拴住父亲的脚步,他依然我行我素,不断地在镇子里制造花边新闻。而对这些新闻最敏感的依然会是母亲。荔枝一直隙诧干母亲精力的旺盛,她能在既不耽误上班,又要操持家务和照料大锁的前提L,毫不放松对有关父亲的任何细枝末节的关注。一旦目标确定下来,她是不会放过任何捉奸机会的。而捉奸的结果是几乎无一例外地要遭到父亲的一顿毒打,她除了离家出走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对付父亲。就连年幼的荔枝都看得出来,母亲的捉奸并没有使父亲的猎艳气焰有所收敛,但令她惊奇的是母亲似乎也并不在乎她的捉奸效果究竟如何,只要荔枝把目标给她摸准锁定,她把奸捉了,这就足够了。母亲对行动的追求已远远大于效果。

后来,荔枝曾平心静气地想过这件事,她得出的结论是,做什么事情太用心了都会使人上稳的,比如捉奸,比如盯梢,比如父亲找女人…—荔枝有时真的有些害怕,她怕自己在漫长的未来道路上深陷干某种事情之中,而不能自拔。

欲望

后来荔枝回忆,自从母亲生下弟弟大锁以后,母亲和父亲就好像没有性生活了。性的欲望几乎在母亲身上消失了,人到中年的母亲深感疲惫,除了生活的压力,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分出更多的精力去对付花心的父亲。母亲每天都需要瞪大眼睛,开动嗅觉,寻找一个又一个的淫窝,然后毫不留情地出击,去捣毁它。她知道她所做的事情意义重大,为了孩子们,为了家,也为了一个很难说清楚的信念,她必须不断地激发、增强自己的这种欲望。荔枝有时也觉得给母亲用欲望这个词有点用词不当,但她还是很喜欢用这个词,有什么能比欲望更能强化自己的意志呢?

母亲无疑是一个固执的女人,她所认定的事情她是一定要去办的,而且一旦踏上一条道路,就是九头牛的力量也很难将她拉回来。比如生孩子,母亲是把目标锁定在儿子身上的,可第一胎和第二胎都是女儿,母亲当时的失望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但她并没有灰心,她几乎是连续作战,坚持要怀上第三胎。当时国家已经提倡计划生育了,父亲不想再生了,他为此是做了努力的,比如适当地躲一躲母亲,就是做的时候也用一些避孕措施等等。这也的确起了一韭作用,它使荔枝和三妮的年龄相差了四岁。母亲为了怀孕,不断地主动向父亲示爱,有一次父亲是半夜回来的,母亲拱进父亲的被窝伸手去拉父亲的裤衩,父亲一把把她推了出去,并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难听的话。父亲的声音很大,把大珍和荔枝都给震醒了。后来怀四妞的时候乡政府和艾亲都劝她把孩子做掉,她是躲到二姨家生下了四妞。当时乡政府是要开除她的,多亏父亲托人活动才调到了供销社,总算保住了饭碗。但母亲初衷不改,一直到生下了大锁,大功告成了才算了事。

父亲传宗接代的观念并不是很严重,他的兴趣更多地体现在对男欢女爱的追求上。父亲在这方面也算不上什么天才,结婚之前,他的这种爱好和能力从没有真正施展过,那时候他虽然有谈恋爱这样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名义,可每当他看中一个姑娘并发起进攻时,他费尽心机的攻势总会被人家轻易化解。父亲相貌平平,那时又只是一名普通的林业工人,自然条件显然对女孩子构不成足够的吸引力,且又手段平平,屡战屡败就是一件很容易想象的事情了。婚前父亲从来没有过一次成功的性体验,和母亲恋爱,是由别人介绍的,当时母亲刚刚经历完一场失败的恋爱,正心如死灰,相亲的时候她几乎没怎么看对方就同意了这门亲事。母亲的长相在镇子里是数得着的,父亲当然没有不大喜过望的理由。从新婚到荔枝十二岁,父亲心无旁骛,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母亲的事。

荔枝一贯认为,欲望这个词用在父亲身上似乎更贴切一些。父亲对其他女人的欲望应该说是那个胖女人桂姨给激发出来的。事情来得有些突然,成事之前父亲甚至没有一点预感。就在他升任科长的第三天,桂姨找到他,要他给批一些豆油。当时东北地区的豆油供应还没有放开,依然和“文革”时期一样是凭票供应的,而林业局刚刚采购到一大批豆油,准备给职工做为福利分下去。桂姨推开父亲办公室的门,劈头就要父亲分些油给她。

你又不是林业局职工,凭什么分油给你呢?父亲皱了皱眉头,觉得眼前这个胖女人很是怪异,这要求提得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开酒馆,的确需要很多的豆油。桂姨说。

需要豆油的多了,我总不能见一个给一个吧。父亲说。

可我和他们不一样,桂姨说。

怎么不一样?父亲问。

你过来,你就知道不一样了。桂姨站在屋子—角的一张长凳子旁边,话说得很轻,用的是一种近乎气声的语气。

我要是不过去呢?父亲说。

那就我过去呗。桂姨说罢,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蹿到父亲跟前,一下子就把父亲的头搂在了怀里。父亲是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的,他几乎没看清桂姨是从办公桌上跃过来的还是绕过来的。事情显然是突如其来,容不得他加以考虑。他本想将倾泻过来的身体推开,但力量显然小了一些,那个饱满的胸部一贴上他的脸他就觉得自己不行了,他心跳加快,浑身像触电一样不停地抖动。起初桂姨是一手搂住他的后背,一手在他的头发上揉,桂姨的手像一支火柴,瞬间就将他干柴一样的头发点燃了,他觉得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全都竖立起来,变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桂姨的这只手开始下滑,从他的领口处一下子滑进了他的棉袄里,这只手像一条蛇似的在他的胸前游走起来。在这之前,父亲的胸部是从来没有被人抚摸过的地带,与母亲做爱的时候,占据主动位置的总会是父亲,而母亲总是被动地仰在那里任他宰割。他原以为男人不同于女人,男人的胸部是没有什么感觉的,但经桂姨的手轻轻拂去,蕴藏在身体里的一些东西就像是一瓶陈年未启的酒,桂姨用手一拧,盖就开了,香味以不可阻挡之势汹涌而出。父亲快活地尖叫了一声,他再也控制不住了,反过来将桂姨搂在怀里。

但这里是办公室,他们谁都知道这里随时都会有人进来,进一步的行为显然无法展开。他们分开身体的时候,桂姨没有再提油的事,而是转身向门外走去。桂姨一边走一边回头对父亲说,跟我来,我一定把你伺候得昏死过丢。

桂姨走了,父亲仅仅迟疑了片刻,就大步地跟了出去。雪地里,父亲就像是被桂姨牵着的一条狗,死心塌地地跟定了前面的新主人。

这一天小酒馆里没有顾客,经营者又只有桂姨一个人,这显然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安排。桂姨待父亲进屋后警觉地在门口左右看看,在确认没有被人注意后她迅速地给窗子上了板,然后用竿子一挑,把挂在门前的酒幌也摘了下来。

就在这提前打烊的酒馆里,父亲被胖女人桂姨成功地启蒙了。桂姨虽然生得丑陋,但她用自己的行动告诉父亲,条真理,那就是白菜萝L绝不是一个味道。父亲从桂姨的身边爬起来的时候,轻轻地骂了一句。

父亲骂的是,妈的,我过去简直就是傻×!

为了不做傻×,父亲走出小酒馆后就非常努力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猎手。他白菜要吃,萝卜也要吃,木耳和土豆也要吃。他开始注意每一个可能就范的女人,极尽拉拢引诱之能事,而那蝗女人在得到他的一些好处之后,几乎无一例外地对他采取了迎合以及半推半就的政策。父亲就像是来到了一个新的大陆,他兴奋而又好奇地游走在数不胜数的崇山峻岭之间,很快就达到了乐不思蜀的程度。

但是令父亲不愉快的事情也随之而来,母亲不断的探秘与捉奸给他的快乐之旅增加了许多障碍。每当一件好事被母亲破坏掉后,他都会恼羞成怒,至少在那一刻,夫妻的情分是抵不过那些新鲜的快感的。他忍无可忍地对母亲大打出手,以维护对那种快感的控制权。他最暴力的纪录是一脚把大锁从母亲的肚子里踢了出来,还有一次,他一拳击在母亲的后脑勺上,母亲倒在地上至少昏迷了两个小时。

令父亲惊奇的是,他的残暴并没有令母亲却步,母亲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坚韧与耐力,几乎参与了他的每一次猎艳活动。每当他得手一个女人,以忘形的姿态投人其中的时候,母亲总会像一个约定好了的客人一样准时出现在他和那个女人的面前。母亲在荔枝的强有力配合下,屡屡得手,无论父亲做得如何隐秘,挑选了什么样的场所,都无法逃脱母亲的追踪。到了后来,即使有些时候母亲没有来捉奸,他也觉得母亲就在不远的什么地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杀将过来。这样的担心多多少少影响了他的发挥。因此,只要母亲一出现,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便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喷火门,他是定要把它杀出去的。

洗澡

在老家江林,洗澡的确应该算作一件特殊的事情。在荔枝的记忆里,漫长的冬季好像从来没有谁和她提起过洗澡的事。屋子里虽然有火墙火炕,但穿着棉袄坐在烙屁股的炕上尚觉得冷,要脱光了身子洗澡那几乎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那样做会把人冻成冰棍儿的。白天穿着衣服也没机会看自己的身子,晚上钻进被窝时灯就熄了,也很少有机会对自己的身子过多地关注。在冬天,荔枝好像把自己的身体都忘了。一直到夏季来临,荔枝才注意到自己的身子。

七月开始就是洗澡的日子了,二浪河则是天然的澡堂,在北国短暂的夏季里,镇子里几乎所有的人都涌向了二浪河。每天中午是河里人气最旺的时刻,男女老少拥到河边,脱了衣服就下水,脱得都有些急不可待。下水的目的一是洗澡,另一个是戏水。洗澡放在前面,说明了实用目的是大于游戏目的的。在棉衣里捂了一年的汗水风尘,身上大都结了厚厚一层垢,的确迫切地需要洗涤。澡堂要分男女,二浪河的七月也是要分男女的,河边有一块一人来高的巨石,人们以它为标记,左边为男右边为女,多年的习惯成F规矩。男女结伴而来,走到看清了河水时就自动务开,极少有人违规。

荔枝去洗澡大都会和大珍结伴而行,妹妹和弟弟与她们的年龄相差得大一些,自然就有一种类似代沟一样的东西,所以荔枝在家里接触最多的就是大珍。每年第一次去河里洗澡之前荔枝是有一项程序要做的,那就是关上家门,接上一盆清水自己先偷偷地洗一遍,把身上泛着亮光的明垢洗去,以免到河边脱衣服的时候自己显得太难堪。大珍虽然比荔枝大两岁,但想法却没有荔枝那么多,每当荔枝把自己关在屋里先洗,大珍就会隔着门板冲着她嚷,脱裤了放屁,这才叫费二遍事呢!荔枝不理她,只顾按着自己的意愿洗。

在镇子旱的许多人眼罩,是把去二浪河洗澡当作节日来过的。尤其是年轻人,都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走在镇子通向河边的路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暗地里绝对是较了劲的,看谁的衣服新鲜漂亮。到了河边脱光之后,又看谁的皮肤白净,看谁的体形标致。不管是有了孩子的媳妇还是黄花闺女,洗完澡从河水里钻出来后,都敢光着身子在岸上走几圈,一点也不在乎并不算远的巨石另一侧会投来偷窥的眼神。

从河水里钻出来的一瞬间还是会感到一种刺骨的冷,但善解人意的太阳给人提供了温暖,光着身子站在太阳底下晒一晒,用不了太长时间就会把这种冷逼出体外,暖洋洋的感觉则会随之而来。对于荔枝来说,她最喜欢的倒不是泡在水里,而是裸着身子晒太阳的过程。也许是天太冷的缘故,江林女孩的发育要晚一些。荔枝的体形从十六岁才开始有模有样,她身体的线条简练流畅,虽然浚凸的地方还没有完全凸出来,该凹的地方也没有完全地凹下去,但荔枝还是对北有一份自豪感,荔枝的腿长,这为她日后的窈窕身材奠定了基础。洗完澡荔枝总是不急于穿衣服,她找一个平坦一些的地方躺下去,任阳光把自己的身体照透。用不了太长的时间,她就会感到有一股清新的香气被阳光逼出体外,它们和水香草香花香一起飘浮在空气中,令荔枝想起一些愉快的事情。

比如男人,荔枝就是在明媚的阳光下开始想到了男人。荔枝最初想男人是很笼统的,她把男人想象成一棵又一操的树,而女人则是藤蔓一样的东西,女人需要攀附男人,男人也需要有女人来攀附。荔枝的这种认识多多少少得益于对父母的观察,母亲需要攀附父亲,而父亲却有那么多的藤蔓来攀附,这种量的对比使荔枝顺理成章地为性别排出了座次。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开始为自己的性别感到自卑,同时又为自己无端地被造化成女性而愤愤不平。

把男人具体落实到一个人的头上是在读初中的时候,也就是她跳舞受伤后安子背她去医务室的路上。教室距医务室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但就在这不算远的路上,一棵树晃晃悠悠地在荔枝的心头耸立起来。一路上安子没和她说一句话,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棵大树终于立了起来,它把荔枝对男人的模糊一片的认识具体化到一个个体的身上,这对少女荔枝绝对是一个重大的突破。

安子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荔枝想。

能让他背一背,这一跤摔得值。荔枝又想。

正是打这以后,安子成为了荔枝格外关注的一个人,无论是在校园里,还是在放学路上,安子都会成为荔枝的一个目标。荔枝的眼睛在馒不经心的表情掩护下,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安子,她觉得安子已经具备了成为一个男人的基本条件,他宽肩长腿,有着光滑明亮的前额,他的面庞几乎是完美的,鼻梁修长挺直,眼睛不算太大但却十分明亮,并且有着令人心跳的眼锋。认真看,可以看见他的嘴唇士方已经萌出一层浅浅的胡须。有了目标和没有目标就是不一样,有了目标的荔枝比以前精神了,眼睛总是瞪得大大的,像是随时在寻找着什么。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目标的出现淡化了另一个目标,她对父亲的盯梢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了。以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向母亲提供的情报数量和准确性都大打了折扣。

有一天,大珍在上学路上撵上荔枝,问她这段日子怎么不和她一起走了。荔枝怔了一下,然后说她每天只是想早一点到教室,好预习一下当天的功课,因为她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如大珍,再不努力就跟不上趟了。大珍虽然在其他一些事情上远不如荔枝精明,但她却对功课有着超出荔枝一截的理解力,她几乎没怎么费劲就成了班级里的学习尖子。此时听荔枝这么一说,大珍的胸脯就高高地挺了起来,也不再追问荔枝什么了。

其实,荔枝不和大珍同行是有另外的理由的,只是这个理由不便讲罢了。荔枝知道自己的外貌没有大珍凛亮,而且大珍还大她两岁,可别小看这两岁,这两岁是足可以把女孩子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无论是胸脯还是腰身,大珍都已出落得相当到位了,她的眼睛流光溢彩,天真的表情似乎使她显得更加清纯可爱。和大珍在一起走,几乎是在不经意间自己的光芒就被大珍给遮蔽了。荔枝曾做过假设,如果她和大珍在一起走的时候碰上了安子,安子的目光会偏向谁几乎是件毫无悬念的事。荔枝不想让设想变成现实,所以她只能早一些起床,早一些走,以避开这种局面的发生。

但是随着荔枝对安子的关注,一块巨大的阴影也越来越明显地投到了她的心里,这阴影来自于安子对她的冷漠。每当荔枝和安子的眼神相遇,率先避开眼神的总会是安子。有那么一段时间,荔枝一直搞不清楚,安子的这种表现究竟是源于羞怯还是真的对她毫无感觉。有一次荔枝实在憋不住了,就在洗澡回来的那条土路上,她圭动与迎面走来的安子打起了招呼。

干啥去?荔枝的声音很低,但字字叮咚,声音十分清楚。

洗澡。安子冲她笑了笑,脚步却没有停,瞬间就和她擦肩而过了。

荔枝显然也无法停下步子,她一心期待的场面没有出现。荔枝看得出来,安子的笑是纯礼貌性的,也就是说人家根本没垒她当回事。这种确认令荔枝感到十分失落。

但荔枝并没有作罢,她日思夜想,终于又想出了一个强行引起安子注意的办法。

这个办法很惊险也很简单,说白了,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苫肉计罢了。在那个夏天的某一天起,荔枝突然开始骑车上学了,车就是父亲的耶辆自行车。父亲由于长年不用它,车身已经锈迹斑斑,荔枝把它小小心心地擦了一遍,就骑上它上路了。母亲说上学的路又不算远,你何必骑车呢,荔枝说我只是喜欢骑车的那种感觉,母亲说骑车盯你爸爸也不方便呀,荔枝说方便不方便只有我自己知道,妈你就别跟着操心了。母亲见状也就不再说什么。

荔枝把车蹬得飞快,有同学和她打招呼,她就冲人家笑一笑,并不停车。荔枝的车技不错,坎坷的路在她的车轮下显得很平坦。

荔枝不光上学骑车,洗澡去她也骑车。她的苫肉计其实是在洗澡路上实施的。那一天是星期日,大珍本来约她上午去洗澡的,可她推说身体不舒服没有去。她是在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自己骑着车子去的,她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段去是有她不可告人的理由的,通过观察,她知道安子通常就是在这个时间段里去洗澡。事情果然如荔枝预想的那样,她刚出镇子,就看见前面土路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知道机会来了,她猫下腰,脚上加快频率,在与安子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她冲着路旁的一块石头骑了过去。车子顺理成章地倒下了,荔校的身体像一件被抛起来的大衣,一朵花一样瞬间在空中开放了,然后在一双惊讶的眼睛里,如愿以偿地凋谢。

安子没有理由爪赶到荔枝的身边了,他弓下身去,很小心地将倒在地上的荔枝扶起来。荔枝的脸上挂着并不难看的痛苦表情,她欲擒放纵地推开安子,试图自己站起来,但是剛挪动一下,就哎呀一声又摔倒了。

我送你去医院吧?安子说。

又麻烦你了。荔枝说。

没什么,谁赶上都会这样做的。安子说。

不是谁赶上都能这样做的。荔枝说。

为什么?安子愣了一下。

不为什么,因为只有你能帮我。荔枝固执地说。

安子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他把荔枝扶上车架,自己推着车,就这样一直把她送到了家。整个过程简单得有点令荔枝失望,但更令荔枝失望的是在这之后的相当长的时间里,他们两个依然像在两个轨道上运行的星球一样各行其是,没有发生任何故事。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她十八岁生日那天才宣告结束。

恋爱

恋爱是冬季里的一股暖流,它是可以抵抗寒冷的,它远胜于一堆篝火或一件棉衣。在那个多雪的冬季,荔枝整天都感觉暖洋洋的,她的血管像加热了的管道,源源不断地向周身提供着热量。

荔枝和安子开始频繁地幽会,这很正常,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和第N次就都不在话下了。他们的幽会场所大都选择在那座木房子里,时间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傍晚。在江林,人们大都知道那种木房子的功用,它绝不单单是供工人们休息用的,它的另外一个功能就是用于幽会,如果门被人在里面给顶上了,后去的就会知趣地走开,去另觅场所。

约定好以后,大都是安子先去,他把火生起来,然后在地上铺上些稻草,等荔枝到了,房子里已经圈起一股暖意了。这个吋候安子就会脱了大衣摊在草上,然后不等荔枝说什么,一下子就将她扑倒。

每次做得都很急,都不顾一切的样子。

对于这件事情荔枝总觉得有一点点遗憾,每次她都是编好程序来的,在这个程序中两个人的倾心交谈占着很大的比重。在她认为,恋爱是需要交谈的,是需要把一些心里话告诉对方的。但每一次到现场,事情都完全由不得她了,安子几近粗暴的动作轻而易举地打乱了她的程序。切肤的冲击和快感把她要讲的话冲击得七零八落,理不出一点头绪了。于是荔枝索性也不多讲话了,只让身体语言尽情地发挥作用。

但不管怎么急,荔枝都没有忘记告诉安子戴上避孕套,而这种东西是她在父亲的抽屉里偷来的。

恋爱是个既费精力又费时间的事情,由于约会占据了荔枝大块大块的时间,用于盯父亲梢的时间就显得少而急促了。有一次,荔枝从木房子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看了一下表,离五点下班的时间只差十分钟。荔枝是小跑着赶到林业局门口的,可还是晚了,院子里的人已经走光了。

荔枝有些沮丧地往家走,她的头沉沉的,似乎里面装了一些新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呢?她一时又搞不清楚。一直到了家,这个东西似乎才清楚了。

荔枝推门进屋,母亲带着弟弟妹妹们已经在吃饭了。母亲迎着她走出来,把她拦在了厨房里。

看清是谁了吗?母亲追不及待地问。

看清了。荔枝说。

母亲问是谁。

这次不是女的。荔枝顿了一下说,这次是几个男人把父亲拉走了。

他们拉你父亲去干什么?母亲惊讶地问。

去喝酒,然后说要打麻将。荔枝此时才搞清楚心里多出的东西是什么,原来这个东西竟然是谎言,令她惊讶的是她把这个谎言说得很平静,说得和真事一样。

这是真的?母亲理所当然对此产生了怀疑。

荔枝说当然是真的。

荔枝从来没有对母亲撒过谎,母亲只好相信F她的话。

一连数日,荔枝都是这样和母亲说的。因为荔枝的谎言,家里暂时平安无事,没有了捉奸,也就没有了父亲的暴力,更没有了母亲的出走。荔枝突然觉得谎言有的时候也是很好的东西。父亲依然每天都是半夜里回来,他蹑手蹑脚进屋的时候,屋里已是鼾声一片了。荔枝因为心里有事,所以觉睡得很轻,父亲进屋她是知道的。这个时候她就会睁开眼睛,全神贯注地担忧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用谎言建立起来的平静究竟能维持多久。

母亲对荔枝的谎言至少有几次产生了怀疑,她不相信父亲就这样从男欢女爱的泥沼中自拔出来,去迷上什么麻将。她知道麻将是有魔力的,但那些风骚的女人显然对父亲更具魔力。有好几次荔枝把这样的消息带回来时她都眯起眼睛,摆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荔枝知道母亲心存疑虑,于是就采取了主动进攻。

荔枝说妈你不信就自己去看。

母亲凝视着眼前的荔枝,她看见荔枝的身上披着一层浮雪,脸蛋冻得像熟透的苹果一样,她的心就软了。母亲知道荔枝是她的几个孩子中最懂事的一个,足自己的得力助手。为了这个家,也为了她,荔枝做出了超龄努力和付出,她怎么能不信任荔枝呢?

母亲伸手摸了摸荔枝的脸,没有多说什么。后来荔枝回忆,她觉得母亲对父亲的转变感到的似乎不是欣慰,而是一种莫名的失落。

荔枝把从盯梢上节省下来的时间全部都用在了恋爱上,照这样发展下去,事情也许是另外一个结果。但是一件令荔枝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晚上,下午五点多钟天就黑得跟锅底一样了,在外面只能靠积雪泛出的亮光来辨别方向。这天荔枝本来和安于约好要见面的,但安子在约定时间到来之前却通知她取消了约会。安子只推说家里有事,但并没有详细说是什么事,荔枝也不便多问,只好自己一个人踽踽地在外面走。没有了约会,又不去盯父亲的梢,荔枝一时就没有了目标。此时镇子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上班的人开始下班,身边不断地响起积雪被人踩动的嘎吱嘎吱声,有许多人家的房顶冒起了炊烟。和天空一样颜色的炊烟从厚厚的雪层里升起来,给人的感觉是倒错的,好像那烟是天空流下来的污水,一股一股的,落在雪上便浸成了团状的痕迹。想到安子家门口走一走的念头就是在这个时候升起来的,方向有了,脚步也迈得踏实了许多。

事实上荔枝还没有走到安子家门口就看见了安子。安子也是刚从家出来,他还是那种打扮,棉衣棉帽,帽檐边撑出的一大团狗皮毛和眼睛一样闪闪发光。不知为什么,荔枝没有迎着他走过去,而是敏捷地一闪身,把自己藏在了墙根的一大片阴影里。安子显然没有发现荔枝,尽管他在东张西望。安于的神情比荔枝还显得诡秘一些。

安子会干什么去呢?这个问题诱惑了荔枝,她几乎不假思索,就尾随着安子走了下去。

盯稍,已经成为荔枝的一个习惯,或者说,盯梢对荔枝来说是件极容易做到的事情。

天毕竟太黑,前方的安子像一条移动着的影子。有那么一个瞬间,荔枝的记忆有些模糊和混淆,仿佛前面的目标不是安子而是父亲。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事情发生了令荔枝惊讶的变化,她惊奇地发现,前面的安子也在盯着一个人。尽管荔枝无法确定安子盯的人是谁,但这种事情的本身已经令荔枝深感困惑。在积雪的映照下,一对少男少女的异常举止显得有些难以解释。荔枝在猜疑与矛盾中与前方的目标同行,心里不知是种什么滋味。

事情继续向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荔枝踩着安子踏出的脚印出了镇子,而安子显然是循着最前面的人的脚印在走。这是一条荔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线,它直奔二浪河边,再往前走,就是那座木房子。果不其然,最前面的人影进了木房子,而安子也一步一步靠近了木房子。荔枝看见安子在门口迟疑了好一阵,不知过了多久,安子还是撞开了那扇门。门板的爆裂之声在寂静的雪野和冷冽的空气中显得十分突兀,房子里很快传出一阵撕扯声。几分钟后,荔枝看见有一截像圆木一样的东西从房子里滚出来,门前的积雪被轧得溅起老高。雪粉落定,她才看清那不是一截木头,而是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男人,其中一个是安子,另一个竟然就是荔枝的父亲。这样的结果完全出乎荔枝的想象,她一下子就傻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出木房子,她对两个大打出手的男人高声嚷道,你们都住手吧!

率先住手的是荔枝的父亲,饱闪开安子的拳头,躲到那个女人的身边。安子不依不饶地追上去,却遭到那个女人的一记耳光,安子被打愣住了,他亢奋的身体像木桩似的被钉在原地。

听妈的话,你给我回去!那个女人冲着安子吼道。

安子没有动。

你给我回去!那个女人的声音像被撞开的门板一样,尖利的撕裂之声如一股旋风从雪地上滚了过来。安子双手捂头,像经受不住这种声音的震撼,掉头往回跑去。荔枝下意识地躲开狂奔过来的安子,她眼前一黑,顿时觉得暗无天日起来。

旗帜

我终于明白了。荔枝说。

你明白什么?安子问。

你从来没有看上过我,你突然和我好起来是因为你发现了一个秘密。荔枝说。

安子瞪大了眼睛。

你发现你妈和我爸的事情后,你为了报复我爸,才跟我……荔枝说到这眼泪吧嗒吧嗒滚落下来。

安子低下头,他斜靠着木头墙壁,好像没有这扇墙,他的身体就会轰然倒塌一样。此时,他们就在那座意味深长的木房子里,风吹门窗发出一些古怪的声响,铁桶里的火也在噼噼剥剥地响着,火焰把荔枝单薄的影子举到了墙上。荔枝觉得自己的身体印在墙上就像被凌空悬挂一样,只要火一熄灭,她就会轰然跌落下来,被棒得粉身碎骨。

你要了我,真的是为了报复吗?荔枝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说。

安子耷拉着头,一言不发。

你、你太过分了。荔枝说。

可是你爸过不过分呀?安子抬起头来冲着荔枝大声嚷道,最初当我发现你爸带着我妈走进这座木房子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吗?对一个人的侮辱莫过于把他的母亲压在身下,可我从门缝里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我和你爸争斗过无数次,可每一次我妈部站在你爸那一边。我妈跟我说过,说我爸是瘸子,只挣那么点救济金,我们家吃的米和面都是你爸给的。每一次蚂的话都像是一把尖刀捅在我鼓鼓的肚子」,斗争的欲望就会像气体一般杀出去了。我知道我实在无力和你爸争斗。

所以,你就把报复的对象选在我的身上?荔枝说。

每一次我都会像一个撒了气的瘪气囊一样被妈妈拖回家,我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我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安子说,那段日子我正在准备高考,我的眼睛看似盯着书本,可视觉里却总是出现这木房子的一幕,我头一次偷看的时候,你爸白亮亮的屁股正好冲着我的眼睛,它就像扎进我眼球里的一块铁屑,我怎么眨眼怎么使劲也弄不掉它。这样的状况影响了我的复习,我理所当然地考砸了。

所以你就更恨我爸?荔枝说。

我没有理由不恨他。安子说,是你爸害了我,毕业后闲在家里的时候我就想着要出这口气,可我又奈何不了他。我是在突然之间想到你的,你在我的脑海里一出现我的眼睛就亮了,我知道我终于有了报复他的办法。

在这之前你的心里从来都没有过我,是吗,荔枝问。

说心里话,是这样的。安子放低声音说,上学时我出手帮你纯粹是出于本能,要是换别人受伤,我也一定会出手相帮的。但我不是一个太愚蠢的人,你对我的好感我是看得出来的,后来为了报复你爸爸,我就是利用了你对我的好感。不然,我约你出来你也不会出来的。当我把你压在身下的时候,我每动一T就在心里对你爸说上一句,我说你弄了我妈我弄你闺女,看咱们谁更占便宜。

卑鄙!荔枝骂道。

你骂得好。安子说。

现在我们两清了,我们两家谁也不欠谁的。以后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荔枝说罢起身就走,却被安子一把给拽住了。

你接着听我说荔枝。安子加快了语速说,随着我们一次又一次的约会,那种报复的感觉却在我的身上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后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再骂你爸,也不再有什么仇恨。有的只是一种温暖和抚慰。说心里话,我已经真正地喜欢上你了。

这不是真的。荔枝摇摇头,又一次泪如雨下。

这是真的。安子一把将荔枝搂在怀里,激动地说,不管我的爱是以什么形式开始的,重要的是我爱上了你,而且,已经离不开你了。我为自己阴暗的开端向你道歉,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这辈子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

两个人抱头痛哭起来。

后来荔枝对人讲过,她说她和安子的恋爱从这一次才算真正地开始。但不知为什么,也正是从这一天开始,荔枝心中的那种恋爱的感觉却在一点一点地减弱。荔枝一直搞不准这究竟是什么原因,虽然她仍然不断地赴约,不断地与安子野合,但对爱情的确有了—种不过如此的感觉。

恋爱与家是杠杆的两端,恋爱这边一弱,家就显得沉重起来。也就是说,荔枝心理的天平又倾斜于对家的维护上了。

那一年大珍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在她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荔枝在和她聊天时间了这样一个问题。

荔枝说你恨不恨爸找过的那些女人。

大珍说我恨不得把那些女人一个—个都揍瘪了。

荔枝说我不恨她们。

大珍说你说这话好像不是这个家的人。

我恨的足爸而不是那些女人。荔枝说,你想呀,如果不是爸自己乐意,他怎么会去找那些女人?

可是,如果那些女人不乐意,爸也不能去找她们呀,大珍说。

荔枝皱了皱眉头。

所以我说,要想让爸不去找她们,还是应该想办法让她们不愿意。大珍说。

你能让一个两个女人不愿意,但无法让所有的女人不愿意。荔枝说,我觉得治病还是要治本,还是要对爸下工夫。

要下也只能你去F了,我就要走了。大珍说。

有我在,你就是不走,这事也轮不到你。荔枝的神态俨然自己不是妹妹而是姐姐。

大珍走了,荔枝成了家里真正的长女。她每天不但要帮助妈妈照料弟弟妹妹,还要做饭,还要谈恋爱。更重要的是她的心里竖起了一面旗帜,有了旗帜的指引,方向就明确了,行动也就有的放矢。其实,在这之前荔枝就对父亲与女人们的关系问题做过无数次的分析。在这一点上她要比母亲聪明得多,母亲只知道一次又一次地捉奸,却不想原因也不想后果。荔枝则善于总结经验,分析原因,去找能够治本的办法。

荔枝经过分析思考得出的一个关键词就是权力。这应该算作一个重大的发现,如果父亲不是供销科长,不能轻易弄到那些紧俏的物资和外快的话,那些女人还会心甘情愿地跟父亲玩偷情游戏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原因找到了,荔枝兴奋得像是在夜路上望见一盏明灯,她加快脚步,向着有亮光的方向前进。

荔枝决定向父亲的权力下手。

荔枝

老家江林的周围尽是些连绵不断的山林,冬天,山坡和林木终日披白雪覆盖。荔枝很喜欢在日出的时候眺望东边的山坡,火球一样的太阳一截一截地从山顶上冒出来,白色的积雪被照耀得光焰四射,像白色的床单上洒了许多鲜红的血汁。荔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会产生这样的比喻,也许,血一样的颜色更能令她牢记一些东西。

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在镇子里的一家小卖部门口,荔枝用公用电话匿名与父亲的领导通了话。荔枝把父亲与众多女人的奸情用简单明了的语言说了一遍,电话那边的领导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不断地追问那些女人的名字,甚至包括一些细节。荔枝当然无法告诉他更多的东西,她打断电话那边的追问,有些不耐烦地冲着放筒嚷道,有关细节还是你派人去调查吧,我只想对你说,这样的人已不适合待在科长的岗位上了。不等对方再说什么,荔枝就把电话撂了。

荔枝躞着积雪往回走,心情理所当然地沉重。走了—会儿,她发现羽绒服的领子上挂着几根细细的冰条,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流了眼泪。和父亲的领导讲这种话,带给她的绝不仅仅是难堪。

但是荔枝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孤注一掷地走下去。

走着走着,荔枝突然发现路的前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一动不动地看着荔枝走过来,他的影子被刺骨的北风吹得飘浮不定。

安子!荔枝脱口而出。

走到近前的时候安子对她说,我早就看见你站在小卖部门口打电话了,是找我吗?

不是。荔枝说。

邪你找谁?宣子说。

你不要问了。荔枝说。

你哭过?安子瞪大了眼睛。

荔枝很想扑到安子的怀里尽情地哭上一场,但她还是忍住了。

她无端地想出了一句话来掩饰自己,她说你又想约我了吧?

安子说我是想约你了。

荔枝说,天太冷,过几天再说吧。

安子说,问题是,过几天也还是这么冷呀!

荔枝犯了犟劲,她提高声音说,过几天就是过几天。

好,我听你的,这总行了吧?安子被她气乐了。

荔枝却没有笑,和安子告别后,她哪儿也没去,径直回家了。

这天下午,荔枝写了一封状告父亲的信,在信中她把在电话里不便讲的事情通通写了进去。她—边写一边暗自发狠,牙齿与牙齿的咬合之声像锐器与锐器的碰撞一样,发出残酷的令人战栗的声音。荔枝知道让父亲下台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她希望这封信与她打的电话一起,起到两面夹击的作用。只要父亲不当科长了,她的努力就将成功一半,她的家也将有可能回归安宁。

荔枝是用左手写这封信的,以至于字迹歪歪扭扭,像个小孩子在练习走路。写完这封信就像刚走完很长,段路,她一下子躺在炕上,一种彻骨的疲惫犹如—股电流涌遍全身。

当天晚上,荔枝就把这封信投进了邮筒。

接下来是等待。那段日子荔枝如坐针毡,她吃不好睡不好,就连与安子的约会她都敷衍了事。她的这种状态令安子疑虑重重,他怕荔枝从此再提不起对他的热情,于是他就在荔枝耳边不厌其烦地解释自己,说他现在绝对是寞心爱她的,以后的结婚对象也非她莫属。荔枝听后平静地笑了笑,好像这件事对她并非那么需要。

几天过去了,父亲依然兴冲冲地上班,依然下班以后不按时回家。又几天过去了,父亲依然如故。一个月两个月都过去了,情形依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此时荔枝才意识到自己的努力也许真的是白费了。

后来荔枝对别人讲过,她说那个时候她才顿悟到了一种现实,那就是随着改革开放,所谓的牛活作风问题在很多人那里已经算不上什么问题了。也就是说,她的密报根本无法对父亲的科长宝座构成什么威胁。那么究竟什么问题才能够把父亲拉下马呢?这的确令她煞费苦心。一天晚上,荔枝和家里人一起看电视新闻,里面报道了一个官员因涉嫌经济问题而引咎辞职的事。这条新闻令荔枝的眼睛一亮,她几乎从炕上跳了起来。她的表情令母亲和姐妹们十分惊讶。

对,经济问题,这才是一把重磅的锤子。荔枝存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有一天早晨,父亲要出门上班的时候被荔枝叫住了。荔枝的脸上挂着少有的喜气,她对父亲说,爸,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父亲反问道。

是的,今天是你的生日。荔枝说。

父亲恍然大悟,他笑了笑后又摇了摇头,结婚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生日有过什么特殊的认识,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他的生日被妻子给忽略了,也被他自己给忽略了。他不知道荔枝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爸,你今天回家吃晚饭好吗?荔枝顿了顿,尽量把声音弄得轻柔一些说,我想给你过一次生日。

给我过生日?父亲反问了一句,他的确没有不惊讶的理由。但更令弛惊讶的不是过生日这件事的本身,而是荔枝的变化,他好像好长时间没有关注过他的女儿们了,此时稍一注意就发现了她们的变化。比如荔枝,她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长高的,她的个头比她母亲还要猛一屿,而且容貌、身条,都出落得出乎他的意料。他怔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笑了笑。

我预备一些好吃的,想给你过一次生日。荔枝说。

父亲有些被感动了,至少在那一个瞬间,他对荔枝,进而对这个家庭产生了一些歉疚的感觉。他低下头沉吟片刻,然后叹了口气说,好,我今晚一定回家吃饭。

为了这顿饭荔枝忙乎了整整一天。对于荔枝的这个举动,母亲和妹妹们都困惑不解,四妞说她是出风头,想讨父亲的欢心,三妮说她是莫名其妙,说她的一些做法越来越叫人琢磨不透。母亲虽然没有明确反对,但她还是忍不住对荔枝说,你想靠这些小伎俩来感化他,那是做梦,他的心已经变成了石头,你拉不动他的,他的心不会离开那些女人回到这个家的。荔枝对她们的话一笑置之,她一句话也不多讲,仿佛多说一句话会分散她的精力一样,而她的精力显然全都用在这顿饭上了。

荔枝买了肉、鱼和青菜,她甚至还去桂姨开的小酒馆买来了父亲爱吃的那种凉拌猪尾。中午一过,荔枝就点火了,她把该蒸的蒸,该炖的炖,母亲和妹妹们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已是热气腾腾,气氛营造得相当到位了。

父亲很守约,这是他少有的下班后按时回家的一次。看着桌上已经摆好的酒菜,父亲冲着母亲做了一个鬼脸,他用更加少有的调侃口气对母亲说,你看看,你什么时候像荔枝这样,给我像样地过一次生日呀?

母亲用鼻子哼了一芦,然后没好气地说,别说别人,看看自己是怎么做的?

父亲的脸很难看地板了起来,他瓮声瓮气地说,你知足吧,有我在,你什么时候愁过吃愁过穿?

母亲把头斗鸡一样地高昂起来,她正要和父亲继续争吵下去,荔枝插嘴把母亲的话给堵了回去。荔枝把斟满酒的杯递给父亲,用很抒情的语调说,爸,很多年没给你过生日,你别挑我们。我们不愁吃不愁穿地长大,首先要感谢的就是你。以前我们小,不懂事,现在我长大了,我才认识到你对这个家的重要。喝了这杯酒吧,有我在,以后年年给你过生日。

好,我喝。父亲说。

父亲是一口将一杯酒干掉的,这洒是江林本地产的烧酒,度数要达到六十五度。父亲喝完这杯酒,脸上就闪出熠熠的光泽。好话和美酒的作用是巨大的,它几乎轻而易举地腐蚀了父亲僵硬的表情,从这杯酒开始,父亲脸上的线条柔软了,以往在家里旁若无人的目光也变得慈祥而富有人情味了。对于父亲的这种变化连母亲都感到有些始料不及,她本想和父亲争吵下去的,但她嘎巴嘎巴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明亮的灯光中流动着一种舒缓、温暖的东西,母亲自始至终都没说几句话,她好像怕一开口,就会将这种氛围破坏殆尽。

荔枝给父亲斟上了第二杯酒,她依然用抒情的语调说,从小到大,我的穿戴一直是同学们当中最好的一个,全校那么多女生,第一个穿上丝质红裙子的是我,第一个穿上棉皮鞋的是我,第一个穿上羽绒服的也是我。女儿心里有数,女儿知道自己应该感谢谁,爸,你再干了这杯。

父亲二话没说,一仰脖又将这林酒干了。一旁的三妮和四妞都斜着眼睛看荔枝,她们不明白荔枝为什么要这般讨好父亲。但荔枝全然不顾她们的白眼,她的注意力几乎全在父亲身上。

我想,我能够有这些,全因为爸你是供销科长呀!荔枝说。

你说得没错,如果我不是科长,我哪会有权去为整个林业局进货,又哪会得到那么多的回扣和好处呢!父亲不无自豪地说,都知道现在是买方市场了,进货的就是爷,你们知道我进一次货是多么大的数日吗?不跟你们说了,说多了怕你们害怕。

荔枝又给父亲斟满了酒,又说了一通激动人心的话,父亲照例又干了。这天晚上父亲喝了很多的洒,说了很多的话,最初他并不想涉及与客户之间的一些话题,但喝着喝着他就什么都说了,连进一次货得了多少回扣都说得清清楚楚。当然他也明白,在外面就是喝了再多的酒他也不会讲这些话的,他必须层层设防,严守职业秘密。但此时面对的是妻子儿女,他就有足够的理由卸下伪装,畅畅快快地倒出一些东西。人的心里东两装多了是会憋出病来的,适时倒出去一些东西,就像是偶尔找一个野女人玩上一回一样,是会得到一种轻松感的。

那一晚,父亲毫不含糊地喝醉了。

冰雪

江林的雪是惊心动魄的。荔枝这样对人讲过。

雪下起来能把天下昏了,雪花有时像硬币那么大,一片一片砸下来,却又落地无声。有时雪花又很细碎,像一团一团的粉末从天空扬下来,遇到地上的风又被扬了回去,镇子完全被笼罩在白色的烟雾里了。在这样的雪地里走,辨别方向都成了一件难事。

父亲被林业局撤职的那天就是这样的一个雪天。父亲摇摇晃晃地撞开家门,他手里拎着一只酒瓶,顶着一身的白雪,下巴上挂着一层薄冰。他面无表情,一声不吭,仿佛表情和声音都被冻僵了一样。见他这副模祥,三妮和四妞她们都大气不敢喘,躲到里屋去了。母亲想问一问他,但嘴唇动了动,话却没有说出来。

父亲把屁股往炕沿上一搭,继续喝酒。他脸上的冰和身上的雪一起融化,像露珠似的一颗一颗滚落下来,不一会儿炕沿和脚下就湿成了一片。母亲凑过去试图帮他擦一下,被他给推开了。屋子里只有荔枝一个人十分平静地凝视着他,脸上渗出一些不易察觉的胜利者的笑纹。

打这以后,父亲开始下班按时回家了,这是荔枝早就预料到的,她知道父亲对那些女人来说已经失去了价值,他再也没法给她们这样或那样的东西和好处了,这样的男人她们是不会需要的。而父亲似乎也有自知之明,她们不找父亲,父亲也就不去找她们了。他只管灰着脸躲回家去,喝自己的酒。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是荔枝没有预料到的,时隔不久,林业系统的情形就发生了变化。由于林业资源的减少,林业局的处境越来越难,已经有人批工人开始下岗了。父亲是江林林业局第一批下岗人品中的一个。本来父亲断了外快后家里的生活已经捉襟见肘,这回父亲一下岗,日了就更不好过了。过惯了衣食无忧生活的母亲面对这种情况一下子乱了方寸,她要父亲去搞钱,父亲说我都这个样子了,我到哪儿去搞钱呀’母亲说我不管你到哪儿去搞,你是一家之主,你就得去搞钱。父亲和母亲又一次吵了架,这一次父亲没有动手打母亲,而是将一摞瓷盘摔在了地上。破碎的瓷片像一朵花似的猝然开放,镜片一样的花瓣上映满了家里人表情各异的脸。

这次打架的结果不屉母亲离家出去,而是父亲走了。就在这天晚上,母亲突然把荔枝拉到了厨房,她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盯住荔枝,荔枝也盯住母亲的眼睛。她们的凝视持续了很久,最后,还是荔枝率先移开了眼神。

说,是不是你搞的鬼?母亲终于开口了。

荔枝没有吭声。

那个匿名告发你爸有经济问题的人是不是你?母亲大吼了一声。

荔枝还是没有吭声。

母亲猝然出手打了荔枝一个耳光,随着耳光的响声母亲的哭声也爆炸一样进发出来。母亲边哭边嚷道,都是你害了这个家!

荔枝用手捂住火辣辣的脸,她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几天以后,安子把荔枝约到了木房子。

在跳跃的火光照耀下,他们又一次野合了。由于约会的间隔时间太长了,安子显得很饥渴也很疯狂。望着安子明明暗暗的脸,荔枝突然有了一种很疲惫的感觉,她没有像通常那样闭着眼睛,因为她怕闭上眼睛自己会睡着的。

其实安子用很短的时间就爬到了高峰。他一边帮着荔枝穿衣服一边说,荔枝,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我也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荔枝说。

安子说那你先说。

荔枝说还是你先说吧。

安子说我要和你说的事情是我想和你结婚。

荔枝说我要和你说的事情是想和你分手。

为什么?安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

去南方的一个女同学给我来信了,她说她去的那座城市里的人傻,钱好赚,她要我也过去赚钱呢!荔枝说。

你不要听信她的那些鬼话,你知道她做的是什么营生呀?安子用双手按住荔枝的肩头。

我不管她做什么营生,我家这个样子,的确很需要钱。荔枝说。

荔枝,千万不要这样,你知道我爱你呀。安子边说边用力摇荔枝的肩膀,可荔枝仿佛睡着了一样,木呆呆的,就是不接他的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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