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的职场人，一定懂得配合客户，好好演戏。
回顾往昔，我又想起了我陪那位“影后”客户演过的戏。
那应该是我职业生涯里，所见过、参与过的，最好的戏了。
一
她叫李碧莲。四十多岁，某运营商省公司从外地新派驻的二把手，主管网络与运营。其人精力旺盛、狠辣果决、复杂多变、雌雄难分。
我当时在主设备厂商之一的蓝翼公司担任项目经理，负责一线网络质量交付服务，属于李碧莲的乙方，一般只用跟客户方网络部负责人汇报工作。
我曾天真以为，只要我们夹紧尾巴，踏实工作，低调做人，就永远不用和这尊大神有任何交集。
然而，世事总不如人愿。
二
运营商每年都要进行网络质量巡检测试（业内称之为三方测试），并进行排名，以此判定网络质量在全国范围内处在什么等级。
好死不死，李碧莲刚来的第一次测试，我们竟然全国垫底。
碧莲总震怒，通知第二天下午全员开大会，要求我们出检讨、明确补偿措施。
我迅速联合几个骨干连夜展开排查，发现了结果异常的真正原因：并非网络质量问题，而是从一开始有一段测试log没有记录数据（服务器地址设置错了）。
这直接导致6项数据业务指标遭受了严重影响，大幅拉低了最终的成绩。若是剔除这段异常，我们其实可以排进全国前十。
我们如获至宝——这至少证明我方保障工作是到位的。
为保险起见，次日上午我们先依次给各个中层客户逐一进行了汇报。他们个个义愤填膺，我就说嘛咱们怎么可能这样差！
这番统一共识，让我们踏实了许多。
这应该就万无一失了吧？
三
那天下午，狂风肆虐。我们一大群人走在风里，彼此都以为应该走出六亲不认的气质。然而事实是，很多人的头发都被吹得七零八落，部分同事还得拼命护住假发以防被吹跑，狼狈得就像胸腔内那颗扑腾乱跳无处安放的小心脏。
不过，一旦进入会议室，我们便马上拿出了该有的气度和自信，与对面坐着的一众早已勾兑过的客户中层们频频眼神交流。
半小时后，李碧莲来了。
她坐定后，并没有给我们说话机会，而是先声夺人，一通臭骂。
这通臭骂大约持续了30分钟，竟然毫无重复内容。除去骂街部分之外，她的其他内容，还是非常富有逻辑性，主要包含以下几层意思：
其一，蓝翼公司徒有虚名，网络优化水平一塌糊涂。
其二，自己人也非常差劲，各种尸位素餐不干人事。
其三，老娘长这么大没丢过这么大的脸，集团面前根本没法做人。你们打算如何交代？
其四，好了我听你们怎么忏悔吧，可以开始了。
四
此次汇报，我方核心观点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我们是被错杀的，真实结果并没有那么差。
我没记错的话，汇报死在了第三页，耗时不到2分钟。
因为，碧莲总，她怒了。
但见她右手一拍桌子，腾地就站了起来，脸色铁青，目眦欲裂，整套动作张力十足，一气呵成：
“我以为，你们蓝翼公司测了个这么差的结果，应该会知道点羞耻，没想到，竟然一点脸都不要。……
你们这些外企，比我想象中还要垃圾得多。……
有本事你们找集团公司去说啊，集团要是认可，我就认可，不然别特么在这里扯淡！……”
说到后来，她的眼角湿润了。
“老娘特么这么要强的一个人，在哪里都受人赞誉，偏偏在你们这儿让我彻底栽了面子，在集团开会都没脸跟人打招呼！我一个女人背井离乡的，我特么容易么？！”
情到浓时，忽然，有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她瞅了瞅屏幕，脸上瞬间换了一副颜色。
“哎哟，X总，您还知道给人家打电话呀！嘻嘻，这不一堆烦心事么！晚上可以可以，那咱晚上不见不散哈！么么哒！”
那一刻，我跟身周的同事们面面相觑，都清晰看到了对方眼里那种叹为观止的卧槽。
我脑海中浮现出许许多多一线女星的模样，此时竟然想不起有哪一个，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成从冷漠、愤怒、悲伤、自艾自怜到可爱卖萌的无缝转换。
那种流畅，那种自然，那种信手拈来毫不费力的感觉……若不是碧莲总看起来360度全是死角，金马奖，真的欠她一个影后啊！
碧莲影后挂完电话，一抹眼角，目光已重新凌厉如刀，她转向其他运营商中层，冷冷哼道：“你们也都说说看，对这个事情什么看法？”
五
果然碧莲总先前的完美示范，顷刻间就点亮了所有人。
剧情发生了戏剧性逆转，众客户集体失忆，纷纷开启了激情飙戏模式。
位置仅次于李碧莲的L总，痛心疾首地表示：
“碧莲总，我们确实错了！
我们一直都知道蓝翼公司人员素质堪忧，管理混乱，工作态度散漫，但是我们却没有提前干涉，而是放任其一错再错，终于导致了这个严重的结果！
今后绝不能再发生这样的事情，请碧莲总相信我们还是可以把工作做好的……”
接下来，平时看来非常敢于仗义执言的P总，也不甘示弱地站了起来，沉痛地说：
“碧莲总，这个事情简直就像当头棒喝打醒了我们！
我现在知道，之前的认识有多么可笑！后续我们真的应该好好思考，该如何整顿这样的一个自以为是的厂家了。”
再接着，与我们平日关系最好的H总也站起来，若有所思地说：
我建议，咱们后续还是引入更多的厂家进来，也不用分谁的主设备就必须谁提供服务，能者居之嘛。
……
碧莲总满意地点点头，开始做总结陈词。
“蓝翼公司，你们也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们——你们的客户、甲方和上帝，对你们的看法！我们所有人几乎都保持一致的观点，这说明什么？公道自在人心！
等啥时候做好了，咱们再提合同、付款的事情吧。
行了，你们跪安吧。”
六
在这次事件后，蓝翼公司额外提供了数名专家及数十名现场优化人员，时间长达数月——当然是免费的。
而我们头年甚至头两年的合同一直迟迟不予验收，理由不需要再赘述，这当然正是李碧莲期望的结果。
还没完。当时，李碧莲才刚来不久，网络质量哪怕真没测好，她需要背责任吗？或者换句话说，她内心究竟希望测得好，还是差？
答案显而易见：不跌到谷底，怎么抄底？
我们测了个最后一名，这个底，将成为李碧莲浓墨重彩、闪亮登场的天赐良机。
对内，既可以借机肃清、整顿反对势力，对外，亦可以作为谈判筹码，向责任厂家狮子大开口，索取各种理所当然的补偿。
她应该忍不住想唱：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如果这个时候你还想问，那么，她是否知道真相，或者是否知道我们真的冤枉？
那不重要，这只是一场戏而已啊。
而成熟的职场人，一定懂得配合客户，好好演戏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