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和《百年孤独》后关于爱、孤独和回忆的一点体会

阅历的增长带给人的唯一好处就是看待整个世界越来越深入。某一天突然发现以前自己的认知大抵是肤浅的,然后看到了越来越多的事物表象居然和本质完全相反。因为认识到自己的愚蠢和粗鄙,所以总是惧于直面现实,希望一辈子活在虚妄的自大中。鲁迅先生说:“幼稚是会成长,会成熟的。只要不衰老,腐败,就好”。还好有先生的鼓励,自己突有所感地想写点东西:我们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喜欢正话反说,知微见著,用过去的一个个“经典案例”给人打上标签,这就免不了要说到回忆这个东西了。

一、关于认知——诸行无常

从科学史中我们可以发现,物理学总是认识论的基础,影响着人类的思想,所以哥贝尼要被教皇烧死。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告诉我们,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没有一个惯性系(背景),谈论时间和空间没有意义。这解决了困扰我多年的关于宇宙边界的疑惑:既然时空是物质创造出来的,物质又是能量创造出来的,没弄明白能量之前,讨论宇宙边界就没有意义。鲁迅先生说:“《红楼梦》是中国许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这名目的书。谁是作者和续者姑且勿论,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从这个角度看,对于解读《红楼梦》,多少已经带了点相对论的味道。

另外,量子理论告诉我们,用过去推断未来是何其不靠谱,这个世界本质是充满了蝴蝶效应的不可预知世界,人生变故充满随机性,就像数学中的三体问题无法准确计算三个互相纠缠的星体运行轨迹一样,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的太阳哪一个会先到。这里借用《三体》的一段对话:

    “你的人生中有重大的变故吗?这变故突然完全改变了你的生活,对你来说,世界在一夜之间变得完全不同。”

    “没有。”

    “那你的生活是一种偶然,世界有那么多变幻莫测的因素,你的人生却没有什么变故。”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嘛。”

    “那大部分的人生都是偶然的。”

    “可……多少代人都是这样平淡地过来的。”

    “都是偶然。”

    “是的,整个人类历史也是偶然,从石器时代到今天都没有什么重大变故,真幸运。但既然是幸运,总有结束的一天;现在我告诉你,结束了,做好思想准备吧。”

佛说诸行无常,相对性和随机性也许是认识这个世界的两把钥匙。

二,关于正话反说

正话反说,我们的传统文化深谙此道,想必大家过年走亲访友必有深刻体会。所以要读懂中国文化,不明白这点是行不通的,“实诚”总是不提倡的。以前读《红楼梦》,对于薛宝钗的“端庄稳重,温柔敦厚,豁达大度”,总是提不起好感,很恐慌地以为自己三观可能有问题,而总是人云亦云,小薛同志是个好同志。而对于林黛玉的“尖酸刻薄,心胸狭窄,爱使小性儿”,内心是喜欢的,对外只敢按照课本教给我们说辞:人家那是冲破封建思想的自由恋爱,要提倡。鲁迅先生又来开导我们这些愚蠢的国民了。他说:“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结合我们喜欢正话反说的习惯,你品你细细品。然后我就去书里找林黛玉的“尖酸刻薄,心胸狭窄,爱使小性儿”,发现她所有酸狭小都用在爱人宝玉身上(谈过恋爱的有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对别人总是秋毫无犯,无论是湘云的处处怼,还是七大姑八大姨的是是非非,总能做到超然。绛珠仙子唤起了我们内心之中脱离了世俗低级趣味的最纯粹的爱。反观薛宝钗的端温达,处处透露出不纯粹:提醒宝玉要多读仕途经济学问,但又天天往怡红院叨扰(黛玉基本没独自去过);关心黛玉,反过来又夺黛玉所爱;三番五次揭自己表姐的短以彰显自己贤德。她爱宝玉的地位、容貌或者财产,唯独不爱他这个人本身。这样的正话反说,在《红楼梦》中随处可见。鲁迅说:人必须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我们内心向往林黛玉的境界,但是现实中我们总是尽力向薛宝钗看齐。《自私的基因》这本书告诉我们,延续下一代是基因赋予我们的首要使命。

三,关于知微见著

课本教给我们“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唯物论哲学观。实践是什么,就是知微见著中的“微”。但是在实践中这多少有点不靠谱。《吕氏春秋》里面有个故事讲颜回偷吃大米饭的故事,实际情况却是那大米饭有灰。朱熹的格物以致知,格一颗竹子就能发现宇宙真理,把知微见著推向极致。阳明先生认为格物以致知不靠谱,提出了阳明心学,一切内求。当你要对一个人下结论的时候,想想真的你所看到的才是事实吗?还是你只从一个面,一个点去观察一个人呢?前面我们已经讨论过人的认知都是受相对论支配,这就是所谓的成见。鲁迅先生认为《红楼梦》摆脱了旧套,与先前的人情小说大不相同,郑重指出《红楼梦》“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闻,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别求深意,揣测之说久而遂多”。世人总是喜欢用阴谋论、隐射论、言情论去解读《红楼梦》,这就是所谓的成见。有人提出鲁迅先生说过读懂了《红楼梦》,你就读懂了中国社会的人情世故这样的话,我查了先生关于《红楼梦》的言论,却没发现端倪。我一般不喜欢去读某些所谓的红学家的“奇谈怪论”。推而广之,这可能就是我们读书的最大误区:总是想从书中知微见著地找到仕途经济学问的人生终极道理。去看看候机厅的书店,图书馆的借阅排行榜,总是充斥着教你人生智慧的大量神奇的图书。不光是读书,欣赏艺术也是如此。课本告诉我们,听贝多芬的《月光曲》,一定要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定要有月光。按照这个标准,小孩子是没有资格听音乐的。为什么不能是森林里的一条小溪?或者就是单纯的喜欢。

四,关于爱与孤独

悲剧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苦难给人以深刻。最近在豆瓣上读了几篇关于《百年孤独》的书评,联想到《红楼梦》,感觉对于回忆、孤独和爱的理解又有了新的发现。《百年孤独》所描述的淫乱与忠诚,炽热和冰冷,形式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主宰一切的隐秘的河流——“爱”之河。而《红楼梦》又何尝不是。贾宝玉看似外向奔放、在女儿中如鱼得水、一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样子,但细细品味这其实是一种梦醒了无路可走的空虚,是一种表面浮华、内心寂寥的孤独,出了女儿国,他只能去做和尚。这种孤独是宝黛两人在探索关于爱的出路的艰苦旅途,他们总是对于未来有着与生俱来的迷茫、无助和孤独。

与之相比,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纵使人生百态,如戏如梦,纵使性格千差万别,他们的人生轨迹其实都是:反抗孤独——享受孤独——在孤独里麻木——最后彻底消失。故事的每一个人都将这样的轮回不断重演,与其说是在寻找幸福,不如说是在孤独的回忆中寻找爱,爱是可以真正满足他们欲望的钥匙。《红楼梦》讲的是一群活在当下,希望在未来寻找到爱的出路的人,《百年孤独》讲的是一群在回忆中寻找爱的出路的人,这点区别需要特别注意。

在两部巨作中,我们隐隐看到了两种不同的民族精神取向:中国文化强调个体自身的修炼,儒家的“入世”道家的 ”出世” 以及佛教的“来世”观念构成了一个自足的彼岸,痛并平静着;而西方文化则呈现为一部寻找理性的历史,个体渴望在理性探索中发现自己的终极价值,结局对于个体来说也许并不美妙(西方疯掉或自杀的思想巨人比东方多得多)。

五,关于爱与回忆

这里谈的这种“爱”超越了爱情和情欲,只不过它经常以爱情和情欲的表象来呈现。“爱”作为一种横扫一切的神秘力量,由世界自然施予,在人与人间却无法互相教授。人与人间的差异隔离了彼此,造成这种差异的是回忆。佛家深刻意识到了这点,所以要出红尘,断舍离。如要说明白回忆在人类精神层面所犯下的罪行,在《百年孤独》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马尔克斯笔下的男男女女很少被环境直接消灭,他们多数会在自己回忆的重负下杀身成仁。绑在树上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生受杀死阿基拉尔的血腥回忆折磨,在完全的失忆里与孤独和解。而他的儿子,奥雷里亚诺上校却选择在制作小金鱼的重复中将世界化整为零,再将零散的世界贴上“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的标签从而与之隔离。与此相反,《红楼梦》很少写回忆带给人的重负,总是向前看。林黛玉伤感于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命运;秦可卿临死前托梦给王熙凤,要多置产业以应对盛极而衰的未来;探春在查抄大观园的夜晚发出家族终将覆灭的警告。在大观园这个世外桃源,每个人并没有因为回忆而造成彼此的隔离。

布恩迪亚家族延续了七代人,每代人以及每个人之间都没有太多的感情沟通,无信任无了解,而心底的那种孤独却在时刻躁动着,这种躁动驱使着他们去寻找一种能缓解孤独的东西,于是出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行为。马尔克斯将爱与回忆界定在人生最隐秘又最渴望的伦理中,为什么最后侄子会爱上自己的姑妈阿玛兰妲?为什么第六代奥雷里亚诺会疯狂地恋上自己的姨妈?为什么阿玛兰妲在最后会觉得自己爱的是哥哥奥雷里亚诺上校?人似乎对于天生的哺育有着一种很强烈的迷恋,导致很多家族成员认为这就是爱的全部(俄狄浦斯情结?)。人在兜兜转转之间以为自己得到并拥有,却在不经意间发现,那不过是一场虚无的错觉,爱的欲望一直被禁锢而无法舒展,孤独便成了最后的晚餐。不难看出家族里的每一个人,在晚年都迷失在封闭的记忆里,生命直到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意义,于是孤独成了诅咒,爱成了愿望的谜底。当他们最终满足了自己回忆中的“爱”(欲望)之时,这个家族也就不存在了。如果我们任由这本书把“爱”与“回忆”一直拖到某种意识的极限,这种“摧毁”可以被简化成几个可恶的问题:

1、我们是否借回忆所区分?倘若不是,还有什么可以作为个人的独特标记?(孔夫子提出了“仁”,仁者二人也,人际关系赋予了人的意义)

2、逃离回忆是否就能逃离生命的重压?生命的重压真的存在么?(阳明先生给的办法是内求于心,此心光明足已)

3、遗忘是逃离的唯一方式么?(佛说了却尘缘,到达彼岸)

“回忆”在人类精神层面所犯下的最大罪行是伤害了爱的能力,它总是让下一代不断重复着上一代的悲剧,明天重复着昨天的悲剧。当下的我们总喜欢用知微见著去观察这个世界,对于一个人的过往如此执着,用过去的一个个“微”去编织出一个“著”来,这与布恩迪亚家族何其相似。

六,结语

关于什么是爱,鲁迅先生在《热风》里这样说:“我有父母,教我育我,待我很好;我待他们,也还不差。我有兄弟姊妹,幼时共我玩耍,长来同我切磋,待我很好;我待他们,也还不差。但是没有人曾经‘爱’过我,我也不曾‘爱’过他。”既然“爱”是什么,世界上那些思想巨人都没商量出一个标准答案,我等凡人又何必庸人自扰之呢?或许爱就是精神世界里的量子理论,具有不可知性。我们何不放下执着,用感受艺术的方式去感受爱。

鲁迅先生说:“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绝望正与希望相同,大恨恰恰是大爱的起点;人最苦的是梦醒了却无路可走”宝黛是孤独的,布恩迪亚家族也是孤独的,但是他们孤独的方式不一样。我们要么选择一条路,要么自己走出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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